方才嗡嗡作響的伏魔洞重新安靜下來後,藍忘機轉頭對魏無羨道:「你繼續。」
蘇涉眼中怒意滔天,上下嘴唇卻被黏得死緊,喉嚨更是乾啞如火。比起不能開口攻擊魏無羨的焦急,現在更讓他心頭如焚的是受制于藍忘機的屈辱。他反復以手指劃著自己的喉嚨,試圖解開禁咒,無濟於事,只好望向藍啟仁。豈知藍啟仁面容冷然,巋然不動,看都不看他一眼。本來藍啟仁是可以解開的,而且只要是藍家長輩解開的禁咒,出於尊敬,藍忘機一定不會再對他施術。可秣陵蘇氏與姑蘇藍氏兩家有過的不少不愉快,因此這時的藍啟仁並無助他解術的意思。
眾人算是明白了,看來只要有人試圖和魏無羨爭吵,藍忘機就會封了他的口,一時噤若寒蟬。不過,總有不怕死的勇士在這種時候站出來,嘲諷道:「魏無羨,你真不愧是夷陵老祖啊?好霸道啊,這時打算不讓人開口說話?」
魏無羨道:「真奇怪。」
藍思追道:「魏前輩,什麼奇怪?」
魏無羨道:「這位蘇宗主,從剛才起就一直很奇怪。之前屍群圍上來的時候呼籲靈力盡失的人不要求生,趕緊一起去死,現在又堵著我的嘴不讓我盤問。而且不停地在試圖激怒我,生怕你們多活一刻。這是什麼道理?有這樣做盟友的嗎?」
被魏無羨這麼一提,不少人都心內微疑:這位蘇宗主今天的話似乎確實太多了些。不過旁人沒有表態,他們也不便表態,是以都謹慎地選擇了沉默。另一部分人則開始暗暗思索他們上山之前或者途中到底做了什麼。魏無羨看看秣陵蘇氏的門生,與姑蘇藍氏的門生站得極遠,並且後者根本不屑於分一點目光給前者。他越看越覺得什麼地方彆扭,低聲問藍忘機:「含光君,我問你一下,姑蘇藍氏和秣陵蘇氏都是樂修,而且姑蘇秣陵都在江南一帶離得不遠,一般而言關係不是應該還行嗎?為什麼感覺兩家關係很差?」
藍思追和藍景儀擠了過來,藍景儀一聽,大聲道:「關係當然差啦!」
藍忘機道:「秣陵蘇氏,是從姑蘇藍氏分離出去的一支。」
魏無羨道:「什麼?」
藍思追捂住藍景儀的嘴,低聲道:「魏前輩你有所不知。秣陵蘇氏,是一位外姓門生脫離姑蘇藍氏後自立的門戶。由於不能擺脫宗家的影子,他家的秘技都和姑蘇藍氏差不多,善音律,連家主蘇憫善的一品靈器都是和含光君相仿的七弦古琴。」
魏無羨回頭看了一眼臉色陰沉的蘇涉,十分無語。藍景儀掙脫藍思追,氣哼哼地道:「不光是這樣,更奇葩的還在後頭呢!這個蘇宗主……好啦我知道要小聲!這個蘇宗主不但樣樣都學,而且還格外忌諱有人說他學我們家含光君,不然他就立刻要翻臉。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聽他越說越大聲,藍思追無奈道:「景儀!」
而蘇涉已經聽得一清二楚,臉色鐵青,兩眼都是怒火,吐出一口血,終於強力破除了禁言術,可一張嘴,聲音沙啞得猶如蒼老了十歲,道:「好一個雅正為訓的姑蘇藍氏,滿門名士,玄門第一!原來就是這樣教導自己門下子弟的!」
歐陽宗主道:「蘇宗主,現在大敵當前,咱們可別自己人傷了和氣。」蘇涉冷笑道:「自己人?你們看他姑蘇藍氏,個個都和魏無羨攪作一團,算什麼自己人?」
他這麼說,姑蘇藍氏其他人可不樂意了。藍啟仁看他一眼,沒有說話,一名年長的高品客卿臉現慍色:「蘇憫善,就算你如今不是姑蘇藍氏的人,說話也須知慎言!」
秣陵蘇氏立刻有門生站了出來:「我們宗主早已脫離你們姑蘇藍氏,你們是用什麼身份對他這般說話?」
藍景儀早就對秣陵蘇氏滿肚子怨氣了,大聲道:「你們宗主如今有這般地位,還不是當初受了我們姑蘇的教誨,怎麼他反咬一口我們還不能多說啊?」
伏魔洞中,兩撥人開始相互怒視,互放嘲諷,秣陵蘇氏那邊又有人叫道:「姑蘇藍氏門生那麼多,難道個個都能自立門戶?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姑蘇藍氏這邊立刻有人回擊:「狂妄自大的是誰?也不知道誰家的退魔曲彈得錯漏百出,還渾然不覺呢!」
此句一出,魏無羨忽然刹那心頭雪亮!
他道:「不是食物,也不是風水!」
眾人一怔,魏無羨又道:「你們都忘了,山上之後,還有一件事,是你們都做過的。」
藍思追道:「什麼事?」
魏無羨道:「殺走屍。」
歐陽子真脫口道:「啊,莫非是在義城時那樣,走屍的身體裡有屍毒粉一類的東西?!阿爹,你們殺那些走屍凶屍的時候,有沒有從它們身體裡噴出顏色奇怪的粉末?」
歐陽宗主道:「沒有粉末,沒有!」
歐陽子真不死心道:「那……那液體呢?」
江澄冷冷地道:「行了。若是殺了走屍之後有什麼古怪的粉末或液體噴出,我們還不至於都沒覺察到異常之處。」
以為自己捕捉到玄機的歐陽子真臉一紅,抓耳撓腮起來,他的父親連忙把剛才激動過頭的兒子拉下去坐好。魏無羨道:「確實是和殺走屍有關。不過,問題不是出在走屍身上,而是出在殺走屍的人身上。」
他轉向藍啟仁,道:「藍老前輩,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藍啟仁看了一眼藍忘機,漠然道:「有什麼問題,你不會問他,還要來問我?」
藍啟仁雖然迂腐,卻不是莽夫,也已覺出蹊蹺,是以耐著性子聽了這麼久,可臉色還是難看的很,不過魏無羨從小就被他甩臉色,後來更被無數人甩過臉色,早不以為意,想想這是一手帶大藍忘機的叔父,更覺得沒什麼好生氣的,摸摸下巴笑道:「我這不是怕當著您的面問他太多事情,您要生氣嗎?不過既然您都叫我問他,那我就問了。藍湛?」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秣陵蘇氏是從姑蘇藍氏分離出去的一個家族,對吧。」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雖然分離出去了,但秣陵蘇氏的絕技還是從姑蘇藍氏『借鑒』來的,是嗎。」
藍忘機道:「是。」
魏無羨道:「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破障音有驅邪退魔之效,其中以七弦古琴最為深奧高超,所以,修琴的人也是最多的。秣陵蘇氏有樣學樣,他們家也是琴修最多,沒錯吧。」
藍忘機道:「不錯。」
魏無羨道:「秣陵蘇氏的家主雖然帶技出走姑蘇藍氏,自立門戶,他自己的琴技卻並不如何登峰造極,教出來門生也時常錯漏百出,是不是?」
藍忘機坦然道:「是。」
魏無羨和藍忘機你一眼,我一語,旁若無人地問答。越來越多的人都漸漸聽出,他們並不是在單純地譏諷蘇涉,而是在抽絲剝繭,因此聽得越來越認真。接下來,魏無羨緩緩地道:「……也就是說,就算上亂葬崗殺走屍時,秣陵蘇氏彈奏的戰曲之中,有一段旋律不對勁,姑蘇藍氏也會見怪不怪,只覺得是他們技陋出錯,記岔了曲譜,卻並不會留意究竟是失手彈錯,抑或是故意彈錯的,是這樣嗎?」
聽到這最後一問,蘇涉瞳孔一縮,壓在劍柄上的手猛地青筋暴起,劍鋒悄然出鞘了半寸。而藍忘機也在同時抬起眼睛,和魏無羨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隱隱的了然。
他一字一句道:「正是如此。」
蘇涉鋥地拔出了佩劍,魏無羨用兩根手指把劍鋒撥開,微笑道:「做什麼?可別忘了,你現在靈力盡失啊,這樣威脅我有用嗎?」
蘇涉舉著劍,刺也不是,收也不是,一陣咬牙道:「你們針對我翻來覆去,究竟想含沙射影什麼!」
魏無羨道:「是不是我說的太含蓄了,所以你覺得我在含沙射影?那我還是再說清楚些好了。這裡所有人失去靈力,是因為都做了同一件事。什麼事?殺走屍。殺走屍的時候,這位秣陵蘇氏的蘇宗主,和你們一路上來。他裝作是禦琴退魔,其實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戰曲的一部分篡改成了另一段會使人暫時失去靈力的旋律。你們在浴血奮戰,而他表面上和你們一同戰鬥,暗地卻下陰手……」
蘇涉道:「含血噴人!」
魏無羨道:「在場姑蘇藍氏的琴修不少吧?方才你們上山時,秣陵蘇氏所奏戰曲是不是有錯?」
對於這個,姑蘇藍氏的琴修們最有資格發話,當即齊聲道:「正是如此!」
魏無羨又道:「蘇宗主知道姑蘇藍氏中許多人都對你和秣陵蘇氏滿心不屑,於是你就利用這份不屑。邪曲雖能害人,但對奏者靈力也有要求,光是你一個人,當然沒辦法奏出讓近千人都失去靈力的威力,所以你帶來了秣陵蘇氏的所有琴修,讓他們與你合奏!在場各家只有姑蘇藍氏有可能聽出不對,然而他們不屑於注意你,就算是注意到了你們彈錯戰曲,也只以為你學藝不精,把門生也教錯了!」
聶懷桑瞠目結舌道:「世上當真有這樣邪門的曲子,聽了就能讓人失去靈力?!」
魏無羨道:「怎麼沒有?琴聲能退魔,為何不能召邪?有一本東瀛秘曲集,叫做《亂魄抄》,裡面抄錄的都是東瀛之地流傳的邪曲,連殺人秘曲都有,讓人暫時失去靈力又為什麼不可能?藍啟仁前輩就在這裡。你問他,姑蘇藍氏的藏書閣下禁書室中,有沒有這本書?」
定了定神,蘇涉冷笑道:「就算有這種曲子,當年我在姑蘇藍氏學藝時根本進不了禁書室,無緣得見。後來我也不曾邁進雲深不知處一步,對這本書更是聞所未聞!倒是你,對這《亂魄抄》如此熟悉,又和含光君親近異常,豈不是比我更有可能接觸這本書?」
魏無羨笑道:「誰說一定要你能進禁書室?你主人能出入自如不就行了?篡改曲譜的法子,大概也是他教給你的吧。」
能在雲深不知處出入自如的位高權重者,蘇涉的主子,不必明言,誰都知道,只有斂芳尊!
魏無羨道:「你們打的好主意,四下抓捕各家子弟,把這麼多人都引到亂葬崗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自己藉口受傷不來避嫌,和你裡應外合,一個用邪曲敗人靈力,一個用陰虎符操縱凶屍圍山。最後上千人全軍覆沒在我的地盤,說不是我下的手,誰都不信是不是?你們也不怕撞上我,反正魏無羨臭名昭著,新仇舊恨一齊上湧,群情激奮根本沒人聽我辯解,說不定會再引得我殺性大發大開殺戒,還省得你們動手了。」
蘇涉道:「可笑。斂芳尊已是統領百家的仙督,又不需要爭權稱霸,讓這麼多人前來送死,他有什麼好處?污蔑我倒也罷了,竟然污蔑到斂芳尊身上!」
魏無羨道:「既然你信誓旦旦說我在污蔑你,那麼你敢不敢現在當著所有人的面把秣陵蘇氏之前上山途中驅屍退魔的戰曲再彈一遍?」
姑蘇藍氏所有的琴修都在這裡,如果蘇涉現在彈的和之前的不一樣,立刻就會被揪出來!
伏魔洞中眾人悄悄地離秣陵蘇氏眾人越來越遠,不知不覺騰出了一大片空地,將他們孤立在中間。魏無羨趁機道:「不肯?好,沒關係。你不如看看,這是什麼?」
他從懷中取出兩張泛黃的紙張,晃了晃,只讓人隱約看清上面記的是曲譜:「你以為之前在金麟台我們真的無功而返嗎?那芳菲殿銅鏡之後的密室裡,金光瑤藏著的兩張從亂魄抄上撕下來的殘頁,已經被我們找到了。只要拿給藍啟仁前輩一看,讓他辨一辨裡面有沒有方才你奏過的旋律,立刻就真相大白!」
蘇涉冷笑道:「你撒謊。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你隨便亂寫的曲譜,用來污蔑。」
魏無羨道:「難道我還整天帶兩張曲譜在身上準備隨時拿出來?反正是不是撒謊,藍啟仁前輩一看便知。」
蘇涉原本懷疑有詐,但見魏無羨滿面詭笑,語氣篤定,藍啟仁接了過去,看得眉頭皺起,心中一緊,道:「藍前輩,當心有詐!」說著伸手去奪那兩張紙。
正在此時,避塵的冰藍色劍光向他襲去。蘇涉腰間佩劍出鞘格擋,然而,一擋之下,他才忽然反應過來:上當了!
蘇涉的佩劍,名叫「難平」,此刻與避塵相擊,劍光流轉——分明靈力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