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忽然低喃了一句:「……藍湛。」
他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藍忘機的一隻袖子。藍忘機一直守在他身邊,立即俯身,輕聲道:「我在。」
魏無羨卻並未清醒,眼睛還是緊緊閉著,手卻抓著他不放,似乎在做夢,嘀嘀咕咕道:「……你……你別生氣……」
藍忘機微微一怔,柔聲道:「我沒生氣。」
魏無羨道:「……哦。」
聽到這一句,他像是放心了一般,手指鬆了。
藍忘機在魏無羨身旁坐了一會兒,見他又一動不動了,準備起身,誰知,魏無羨另一隻手猛地又抓住了他,抱著他一條手臂不放,喊道:「我跟你走,快把我帶回你家去!」
藍忘機睜大了眼睛。
喊出了這一聲後,魏無羨像是把自己喊醒了,長睫顫了顫,慢慢睜開雙眼,眸子從混混沌沌到一片清明,忽然發現,自己雙手正像抱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一般抱著藍忘機。
他立即撤手,就差打個滾滾開了,動作太大,牽動了腹部的傷口,「啊」的一聲皺起了眉,這才想起身上還有傷。眼前金星陣陣間,金淩、江澄、江厭離、江楓眠、虞夫人……許多張臉輪著在他眼前打轉。藍忘機按住他,道:「腹部的傷?」
魏無羨道:「傷?沒事不疼……」
藍忘機按牢了他,掀開衣物,腹部已經被妥帖地包紮好了,再揭開繃帶看看,那傷口竟然都已經癒合了。再看腿上,惡詛痕也消失了。
魏無羨道:「我躺了多久?」
確認他傷勢的確無恙,藍忘機才放開他,道:「四天。」
金淩那一劍捅個正著,傷口不淺,四天能癒合得一絲疤痕也無,少不了姑蘇藍氏的上品丹藥。魏無羨道了聲謝,順便挖苦了一下自己:「重活一世反倒變得這麼嬌弱,捅一劍就撐不住了。」
藍忘機淡聲道:「誰的身體被捅一劍,都撐不住。」
魏無羨道:「那可不一定,要是換了我上輩子的身體,吊著半截腸子都能自己塞回去再戰三百場。」
看他剛醒過來又開始瞎說,藍忘機搖了搖頭,轉開了臉,魏無羨以為他要走,忙道:「藍湛藍湛!別走。我胡說八道,我不好,你不要不理我。」
藍忘機道:「你還怕人不理你嗎?」
魏無羨道:「怕的,怕的。」
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到,受傷醒來之後,有人守在身邊的感覺了。
藍忘機腰間配著兩把劍,將隨便取下,遞給了他:「你的劍。」
看到這把劍,魏無羨先是一怔,須臾,才道:「謝謝。」
握住劍柄,輕輕抽出,雪亮的劍鋒之上映出了一雙眼睛。魏無羨盯著這雙眼睛看了一陣,把隨便重新插入鞘中,道:「它當真自動封劍了?」
藍忘機也握住了隨便的劍柄,往外拔,紋絲不動。魏無羨嘆了口氣,拍了拍劍身,心道:「我就知道金光瑤不敢隨口瞎編……竟然真的封劍了。萬中無一的大好事讓我給撞上了,這下可好,鐵證如山,拔出來的人肯定是魏無羨沒跑,想抵賴都不行。」
四下打量,這是一間乾淨簡潔的屋子,光線黯淡,只有角落裡亮著一盞紙燈。魏無羨問道:「這是哪裡?」
藍忘機道:「雲深不知處。」
魏無羨道:「你把我帶回雲深不知處?萬一被你大哥發現怎麼辦?」
一人道:「我已經發現了。」
屏風後轉進來一人,白衣抹額,面若美玉,神色肅然。
在雲深不知處養傷四天還沒被蘭陵金氏的人抓走,想來藍曦臣應當不成威脅,加上藍忘機就在他身邊,魏無羨並不警惕。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赤鋒尊的屍身呢?」
藍曦臣道:「大哥的屍身,各家已親眼見過,眼下由懷桑保管,我也派了可以信任的人去看顧。」
魏無羨略略放心,又問道:「金光瑤的反應?」
藍忘機道:「天衣無縫。」
魏無羨早知金光瑤一定會做足姿態,確認他沒法毀屍滅跡就行了。誰知,藍曦臣卻緩緩地道:「他說,此事追查到底,一定會給出一個交代。而既然魏公子已經醒來,那,忘機你是否也該給我一個交代了。」
藍忘機起身道:「兄長。」
藍曦臣長歎一聲,道:「忘機,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藍忘機道:「兄長,赤鋒尊的頭顱,的確就在金光瑤手中。」
藍曦臣道:「你親眼所見?」
藍忘機道:「他親眼所見。」
藍曦臣道:「你相信他?」
藍忘機道:「信。」
他答得毫不猶豫,魏無羨胸口一熱。藍曦臣道:「那麼金光瑤呢?」
藍忘機道:「不可信。」
藍曦臣笑了,道:「忘機,你又是如何判定,一個人究竟可信不可信?」
他看著魏無羨,道:「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金光瑤。大哥的頭在他手上,這件事我們都沒有親眼目睹,都是憑著我們自己對另一個人的瞭解,相信那個人的說辭。
「你認為自己瞭解魏無羨,所以信任他;而我也認為自己瞭解金光瑤,所以我也信任他。你相信自己的判斷,那麼難道我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嗎?」
魏無羨怕他們兩兄弟因此而起爭執,道:「藍宗主!」
他不是不能理解藍曦臣。他從聶明玦的視角看金光瑤,將其奸詐狡猾與野心勃勃盡收眼底,然而,如果金光瑤多年來在藍曦臣面前一直以偽裝相示,沒理由要他不去相信自己的結義兄弟,卻去相信一個臭名昭著腥風血雨之人。
藍曦臣頷首道:「魏公子,你不必擔心。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不會偏信任何一方,也不會暴露你們的行蹤。不然我就不會讓忘機把你送到我的寒室,還為你療傷了。」
魏無羨道:「多謝藍宗主給魏某這個機會。赤鋒尊的頭顱在金光瑤那個密室裡,千真萬確,我非但見到了,還被其怨氣侵襲感染,看到了一些東西。不知道這能不能算一個證明?」
藍曦臣從容地道:「魏公子,也許你的確看到了一些東西,可是,你並不能證明,你是在金麟台裡的密室看到的。」
魏無羨道:「唔。此話不假。那我說些別的吧。赤鋒尊的直接死因的確是走火入魔,但藍宗主你不覺得這時機也太巧了?刀靈作祟是原因其一,但你就沒想過,背後還有其他誘因?」
藍曦臣道:「你認為誘因是什麼。」
魏無羨道:「清心玄曲。」
藍曦臣道:「魏公子,你可知,他所奏的清心玄音,是我親手教給他的。」
魏無羨道:「那麼請藍宗主聽聽看,這支曲子有沒有什麼古怪?」
他的笛子就擺在床頭,魏無羨將之持起,低頭想了想,這便吹奏起來。一曲畢,他道:「藍宗主,這支曲子,確實是你教給金光瑤的那支麼?」
藍曦臣道:「正是。」
魏無羨微覺意外,但也沉住了氣,道:「此曲何名?」
藍曦臣道:「此曲名為《洗華》,有清心定神之效。」
魏無羨道:「洗華。玄門名曲我也聽過不少,為何對它的名字和旋律都沒有印象?」
藍忘機道:「此曲冷僻,且難習。」
藍曦臣道:「正是。」
魏無羨道:「是金光瑤點名要學這首的麼?」
藍曦臣道:「不錯。」
魏無羨道:「真有這麼難習?那為何金光瑤還要點名挑這支曲子,而不挑其他更易習的?」
藍曦臣道:「因為我告訴過他,《洗華》雖難習,但效用極佳。此曲確實刁鑽,方才魏公子不也吹錯了一段?」
聞言,魏無羨心中一動,道:「我剛才吹錯了?」
藍忘機道:「中間有一段,錯了。」
魏無羨笑道:「不不。不是我錯了。而是金光瑤錯了!怨氣侵襲的時候,他確確實實就是這麼彈的。我可以保證,這曲子我是一句不錯地重複了一遍。」
藍曦臣詫異道:「那便是他學錯了?這……沒可能。」
魏無羨道:「的確沒可能,斂芳尊聰明如斯,記憶力超群,怎麼會記錯曲調?只怕多半是故意的。我再吹一次,藍宗主,含光君,請你們兩位這次仔細聽『吹錯了』的那一段。」
他果然又吹了一次,吹到第二段接近末尾的時候,藍忘機道:「停。」
藍曦臣道:「就是方才這一段。」
魏無羨取下了唇邊的笛子,道:「真是這一段?可我覺得,這一段聽起來並不違和。」
藍曦臣道:「的確不違和。但是,它絕對不是《洗華》的一部分。」
若是普通的彈奏錯誤,斷不會與原曲的其他部分如此水乳交融渾然一體,這一段旋律,必定是被刻意打磨後插進來的。而這一段並不屬於《洗華》,卻混入《洗華》的陌生旋律,很有可能就是聶明玦喪生的關鍵。
思忖片刻,藍曦臣道:「你們隨我來。」
出了屋子,魏無羨微微一怔。
這是一座幽僻的小築,不知處在雲深不知處的哪個隱蔽角落。藍氏仙府居於深山,境內松喬如蓋,以碧樹蘭草居多,並非無花,只是都是如玉蘭、梔子,白菊一般清新淡雅的品種,且只作為驚鴻一瞥的零星點綴。而這間屋子之前,卻種滿了紫色的龍膽。花朵嬌小,花色冶豔,惹人憐愛,夜色裡似乎發出淡淡的螢光,美得如夢如幻。
魏無羨心中覺得此處必定有異,卻只來得及匆匆一瞥,無暇細究。亥時已過,雲深不知處內大部分人早已安歇,寂靜無比,一路無人,藍曦臣將他們徑直帶到了藏書閣。
雲深不知處被一場大火燒過,藏書閣已不是當年的藏書閣,但重建之後,與原先格局毫無二致,連閣外那株玉蘭花樹也重新栽了一棵。三人進入閣內,魏無羨懷疑道:「藍宗主,這裡能找到這段旋律的來源麼?」
藍曦臣道:「這裡不行。」
他走到一排書格之前,蹲下身來,掀開鋪在那裡的一張席子,揭開底下的木板,道:「這裡可以。」
木板之下,是一道暗門。
藍忘機道:「禁書室。」
暗門之下,是一道五十多階的暗梯,三人順暗梯依次而下,呈現在魏無羨眼前的,是一個乾燥寬闊的地下石室,腳步聲在地下室裡激出空曠的回音。禁書室裡矗立著一排排書格,格子上稀稀拉拉分類放著書,落著灰,似乎許多年都無人翻動了。
藍曦臣則把他們帶到一排書格之前,道:「這一格,全都是異譜志。」
禁書室裡有一張書案,書案上只有一盞紙燈。藍忘機取了格上多年無人問津的紙筆,默寫了三份那段旋律的曲譜。三人圍坐在那張書案邊分工合作,每人負責幾十本,一本一本,一頁一頁地對照禁書上謄抄羅列的曲譜,尋找與其相合的部分。
然而,兩個時辰過後,三個人都沒有找到與那一段旋律吻合的曲譜。也就是說,沒有找出它的來源。
魏無羨一邊一目十行地過譜,一邊心道:「難道藍家的藏書閣禁書室的異譜志也沒有收錄這支曲子?不可能,如果連藍家都沒有收藏,其他地方更是沒可能收藏。總不會金光瑤自己創了一支神曲?這樣的話就麻煩了,要證明這支曲子有鬼,除非找個人來聽上幾個月試驗一番。但他雖然聰明,卻終歸是半路出家,不至於聰明到能自創……」
魏無羨看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許久,有些眼花,手頭還剩下幾本,打算先擱一擱再看。藍忘機已看完了他的那疊,默默將魏無羨擱下的幾冊拿了過去,低頭繼續翻找。藍曦臣緩緩抬眼,看到了這一幕,欲言又止。
正在這時,藍忘機道:「這本。」
他將手中的書冊遞了過來,魏無羨登時打起了精神,可認真看了看他翻開的那兩頁,對比手中的殘譜,道:「完全不一樣啊?」
藍忘機站起來,坐到了他身邊,指給他看:「看前後兩頁。」
他們的頭湊在一起,藍忘機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又低又磁,魏無羨的手輕輕一顫,書冊險些落下。好容易才定住心神,逼著自己把眼睛從藍忘機修長白皙的手指上挪開,仔細分辨,道:「啊,前後兩頁。」
乍看之下,這本譜冊似乎沒什麼不妥,可若是熟悉音律之人,多留些心思,就能看出,翻開的這一頁,前一頁的曲子和後一頁的曲子是接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