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魏無羨道:「不過就算是冬眠,也不用睡四百年這麼久啊?你說這只屠戮玄武嗜食生人,它究竟吃了多少?」
藍忘機道:「書載,當年它每一次出現,所食者少則二三百人,多則整個城池村莊。幾次作亂,至少生食了五千有餘。」
魏無羨道:「哦。那是吃撐了。」
這妖獸似乎喜歡把人整個叼進龜殼裡,不知是不是喜歡儲存起來慢慢享用。興許是四百年前它一口氣屯了太多糧進殼,到現在還沒消食。
藍忘機沒理他,魏無羨又道:「說到吃,你辟穀過沒?咱們這樣的,不吃不喝大概還能撐個三四天吧。但是如果三四天之後,還沒有人來救我們,體力精力靈力就都會開始衰弱了。」
若是溫晁那幫人落荒而逃後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倒還好,等上三四天左右,也許會等到其他家族的人搬來的救兵。怕就怕溫家的人不僅不雪中送炭,還要落井下石。所謂「其他家族」,也只包含姑蘇藍氏和雲夢江氏,若是溫家從中阻撓作梗,「三四天」這個時間恐怕還要翻一翻。
魏無羨收回樹枝,在地上粗粗畫個地圖,連了幾條線,道:「暮溪山到姑蘇,比暮溪山到雲夢要近一點,應該是你們家的人先來。慢慢等。就算他們不來,最多多等個一兩天,江澄也能趕回蓮花塢。江澄人機靈,溫家的人擋不住他,沒什麼可擔心的。」
藍忘機垂下眸子,懨懨的樣子,低聲道:「等不到的。」
魏無羨道:「嗯?」
藍忘機道:「雲深不知處,已經燒了。」
魏無羨試探著道:「……人都還在吧?你叔父,你哥哥。」
他本以為,就算藍家家主、藍忘機的父親重傷,應該還有藍啟仁和藍曦臣能主持大局。藍忘機卻木然道:「父親快不在了。兄長失蹤了。」
魏無羨那只在地上亂畫的樹枝定住了。
上山時那名世家子弟說過,藍家家主重傷。可他沒想到,會重傷到「快不在了」的地步。也許是藍忘機這兩日剛剛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說他父親快不行了。
雖然藍家家主常年閉關,兩耳不聞關外事,但父親就是父親。再加上藍曦臣還失蹤了,難怪今天的藍忘機一直格外陰鬱、火氣也格外大。魏無羨登時有些尷尬,不知道能說什麼。
誰知,他稀裡糊塗一回頭,整個人都僵住了。
火光把藍忘機的臉龐映得猶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邊的一道淚痕照得清清楚楚。
魏無羨呆了呆,心道:「要命!」
藍忘機這種人,一輩子可能就流那麼幾次淚,偏偏這幾次之一卻被他撞上了。他這個人最看不得別人流眼淚。女人的眼淚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一哄、逗一逗,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淚更是看不得。他一直覺得,撞到一個平素強勢的男人的眼淚,比不小心看到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還可怕,偏偏他還不能上去安慰。
在家府被焚毀、全族遭受欺壓、父親臨危、兄長失蹤、身有傷痛的多重打擊下,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魏無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把頭別了過去,半晌,才道:「那個,藍湛。」
藍忘機冷冷地道:「閉嘴。」
魏無羨閉嘴了。
柴火燒得炸了一聲。
藍忘機靜靜地道:「魏嬰,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
魏無羨道:「哦……」
他想:「發生了這麼多事,藍湛心頭正煩得要命,卻還有個我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怪不得這麼生氣,腿受傷了沒力氣不能打我,只好咬我了……我看我還是給他留個清淨地兒好了。」
憋了一陣,他還是道:「其實我不是想煩你……我就是想說,你冷不冷。衣服烤乾了,中衣給你,外衣我留著。」
中衣是他貼身的衣物,原本並不合適給藍忘機穿,但他的外衣已是髒兮兮的不能看。姑蘇藍氏的人都生性好潔,把這樣一件衣服給藍忘機,似乎有點冒犯。藍忘機沒說話,也沒看他,魏無羨便把烤乾的白色中衣扔到他身邊,自己披了外袍,默默滾出去了。
兩人一等就是三天。
洞中無日月,之所以知道是三天,全靠藍家人那令人髮指的作息規律,到了時辰自動睡去,到了時辰又自動醒來,因此,看看藍忘機睡了幾覺就能算清時間。
有了這三天養精蓄銳,藍忘機腿上的傷沒有惡化,緩慢痊癒中,不久便又開始打坐靜修。
這幾日魏無羨都沒有在他眼前晃,等藍忘機恢復了平靜,調整好了情緒,又變成那個無波無瀾無表情的藍湛,他這才若無其事地回去,厚著臉皮假裝那晚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也很有分寸地不再撩他好玩兒了。兩人相處之時不冷不熱,倒也平和。
期間,兩人到黑潭附近窺探了許多次。屠戮玄武已經把所有的屍體都叼進了龜殼之中,漆黑的龐大龜殼浮在水面上,像一艘無堅不摧的巨型戰船。前幾次都聽到從裡面傳來沉重的咀嚼之聲,後幾次就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睡著後打呼嚕的聲音,猶如悶雷陣陣。
兩人本想能不能趁這只妖獸睡眠之時,偷偷潛入水底,尋找逃生洞口,可最多在水底遊蕩一炷香,便會被那妖獸覺察動靜。而他們找了好幾次,始終沒找到江澄說的那個洞,魏無羨懷疑是不是被那妖獸身體的某一部分給擋住了,想再把它引出水面,可那妖獸卻像是大鬧一場之後倦了,不怎麼愛動了。
他們把岸上散落的羽箭、長弓、鐵烙都撿了起來,抱回去一數,羽箭過百支,長弓三十餘把,鐵烙十幾隻。
這時,已是第四天。
藍忘機左手拿起一支長弓,凝神察看它的材質,右手在弓弦上一撥,竟彈出了鏗鏘的金屬之音。
這是仙門世家用於夜獵妖魔鬼怪的弓箭,製造弓和箭的材料皆非凡品。藍忘機將所有的弓弦都從弓上拆了下來,一根一根首尾連結,結成了一根長弦。他兩手將此弦繃緊,隨即一甩,弓弦閃電般地飛出,一道白光炫過,前方三丈之處的一塊岩石被擊得粉碎。
藍忘機撤手收弦,弓弦在空氣中破出尖銳的嘶鳴。
魏無羨道:「弦殺術?」
弦殺術是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為立家先祖藍安的孫女、三代家主藍翼所創所傳。藍翼也是姑蘇藍氏唯一一任女家主,修琴,琴有七弦,可即拆即合,七根由粗逐漸到細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軟的指底彈奏高潔的曲調,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為她手中致命的兇器。
藍翼創弦殺術是為了暗殺異己,因此頗受詬病,姑蘇藍氏自己也對這位宗主評價微妙,但不可否認,弦殺術亦是姑蘇藍氏秘技中殺傷力最強、遠近皆宜的一種搏戰術法。
藍忘機道:「從內部攻破。」
龜甲固如堡壘,表皮堅硬無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龜殼之內的軀體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這一點,魏無羨這幾日也想過,心中清楚。
他更清楚的,則是眼下的局面。經過三日的休養,他們現在的狀態剛剛達到巔峰。而再多等下去耗下去,就要逐漸下滑了。而第四天已過,救援的人,還是沒有來。
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全力一搏。若是兩人能合力斬殺了這只屠戮玄武,就可以從黑潭底下的水洞逃出去了。
魏無羨道:「我也同意,內部攻破。但是你們家的弦殺術我有所耳聞,龜殼內部束手束腳,不利發揮,再加上你腿傷未愈,施展起來怕是要打折扣吧?」
這是實話,藍忘機明白。他們都明白,逞強上陣,硬要做自己沒能力做到的事,除了拖後腿並沒有其他作用。
魏無羨道:「聽我的吧。」
屠戮玄武的一小半龜殼還浮在黑潭水面上。
它的四隻獸爪和頭尾都縮了進去,前方一個大洞口,左右和後側分別排列著五個小洞口。像是一座孤島、一座小山,山體漆黑,凹凸不平,青苔遍佈,還掛著綠油油、黑乎乎的長水藻。
悄無聲息地,魏無羨背著一捆羽箭和鐵烙,一尾細細的銀魚一般,潛到了屠戮玄武的頭洞前方。
這個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無羨便順水遊了進去。通過了頭洞之後,便翻入了龜殼內部。魏無羨雙足落「地」,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層爛泥裡,「泥」裡還泡著水,鋪天蓋地的一陣惡臭,逼得他險些罵出聲來。
這惡臭似腐爛似甜腥,讓魏無羨想起了他以前在雲夢一個湖邊見到過一隻肥碩的死老鼠,他捏住鼻子,心道:「這鬼地方……幸好沒讓藍湛進來。就他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勁兒,聞到這個味道還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熏暈過去。」
屠戮玄武發出平緩的呼嚕聲。魏無羨屏息悄聲走動,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後,那攤爛泥樣的東西便沒過了他的膝蓋。爛泥、潭水之中,似乎還有些硬塊。魏無羨微微矮身,摸索幾把,驀地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像是人的頭髮。
魏無羨收回了手,心知這是被屠戮玄武拖進來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隻靴子,靴子裡的半截腿已經爛得半是肉半是骨。
看來這只妖獸很不愛乾淨。它沒吃完的殘渣,或是還來不及吃的部分,就從牙縫裡漏了出來,往殼裡這麼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來,堆成了厚厚的一層。而此時此刻,魏無羨就站在這些由殘肢斷體積成的屍泥裡。
這幾日爬摸滾打,身上已是髒得不能看,魏無羨根本不在乎再醃臢一些,手隨意在褲子上抹了抹,繼續往前走。
妖獸的呼嚕聲越來越大,氣浪越來越重,腳底的屍泥也越來越厚。終於,他的手輕輕觸碰到了妖獸凹凸不平的皮膚。他緩緩順著皮膚繼續往裡摸索,果然,頭部和頸部是鱗甲,再往下就是坑坑窪窪的堅硬表皮,越往下皮膚越薄,越脆弱。
這時,屍泥已蔓到了魏無羨腰部。這裡的屍體大多數都沒被吃完,所剩軀體都是大塊大塊的,不應該叫屍泥,而應該叫屍堆了。魏無羨把手伸到背後,準備解下羽箭和鐵烙,卻發現鐵烙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拿不出來。
他握住鐵烙的長杆,用力往外拔,這才拔了出來,同時,烙鐵的前端從屍堆裡帶出了一樣東西,發出「當」的輕微一響。
魏無羨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並無動靜,妖獸也並未發難,他這才無聲鬆了口氣,心道:「剛才鐵烙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聽聲音也是鐵的?還很長,看看有沒有用。手頭差傢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劍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樣東西,長條狀,很鈍,表面爬滿鐵銹。
就在握住它的一刹那,魏無羨的耳裡響起了尖叫聲。
這尖叫聲仿佛成千上萬個人在他耳邊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嚎哭,霎時一股寒氣順著他這條手臂爬遍全身,魏無羨一個激靈,猛地抽回手,心道:「什麼東西,好強的怨念!」
這時,四周忽然亮了起來,一陣淡淡的赤黃色的微光投射出了魏無羨的影子,照亮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鐵劍。這把劍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臟部位。
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龜殼內部,怎麼會有亮光?
魏無羨猛然回頭,果不其然,一對金黃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這才發現,那悶雷般的呼嚕聲已經消失了。而那赤黃色的微光,就是從屠戮玄武這雙眼睛裡發出來的!
屠戮玄武齜起了黑黃交錯的獠牙,張口咆哮起來。
魏無羨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這咆哮之聲的音波正面襲中,沖得雙耳幾乎炸裂,渾身發痛。眼看它咬了過來,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鐵烙往它口裡一塞。這一塞無論是時機和位置都剛剛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卡住了妖獸的上顎和下顎!
趁妖獸合不攏嘴,魏無羨將一捆羽箭用力紮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膚裡。羽箭雖細,但魏無羨是五根作一捆,紮進妖獸的皮肉裡直推到尾羽沒入,就像是紮進了一根毒針。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頂住它牙口的鐵烙都壓彎了,那七八根原本筆直的鐵烙一下子被它強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狀。魏無羨又在它的軟皮處紮了幾捆箭,這妖獸自出世以來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疼得瘋了,蛇身在龜殼裡使勁翻騰起來,蛇頭撞來撞去,屍堆也隨著翻江倒海,猶如山體傾塌滑落,魏無羨淹幾乎被沒在腐臭的殘肢之中。屠戮玄武睜大雙眼,黃目猙獰,大開牙口,似乎要一口氣氣吞山河。屍堆如洪流一向它口裡滑去,魏無羨拼命掙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鐵劍,心中一涼,耳邊又響起了那陣淒厲的哭嚎尖叫聲。
魏無羨的身體已經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獸即將閉口,他抓著這柄鐵劍,故技重施,將它卡在妖獸的上下顎之間。
這種百年妖獸體內的五臟六腑十之八九都是帶著腐蝕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間就會被被熔成一縷青煙!
魏無羨牢牢抓住那柄鐵劍,像一根刺一樣,卡在它口腔裡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陣頭,怎麼也咽不下這根不讓它合攏嘴吧的刺,但它又不願意鬆口,終於沖了出去!
它在龜殼裡被魏無羨紮怕了,像是要整個從殼裡逃脫一般,拼命把身體往外擠,擠得之前藏著護在這層鎧甲裡的嫩肉也暴露了出來。而藍忘機早已在它頭洞上放下了線,等待多時了。屠戮玄武一沖出來,他便收了線,在弦上一彈,弓弦震顫,切割入肉!
這妖獸被他們兩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進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獸,並非真正的神獸,原本就沒什麼了不得的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徹底瘋狂,甩頭擺尾,在黑潭裡橫衝直撞,在一個龐大的漩渦裡翻滾撲騰,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麼發瘋,這兩人一個牢牢卡在它嘴裡,讓它咬不動吃不得,一個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處的要害,寸寸切割進去。傷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藍忘機緊緊扯住弓弦,一刻不鬆,堅持了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之後,屠戮玄武才漸漸地不動了。
妖獸的要害被藍忘機用弓弦切得幾乎與身體分離,用力過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經滿是鮮血和傷痕。龐大的龜殼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肉眼可見的紫紅色,血腥氣濃郁如煉獄修羅池。
撲通一聲,藍忘機跳下水,遊到蛇頭附近。屠戮玄武的雙眼仍然大張,瞳孔已經渙散了,獠牙卻還緊緊咬合著。
藍忘機道:「魏嬰!」
妖獸嘴裡沒有發出聲音。
藍忘機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兩邊掰開。他泅在水裡,無處使勁,好一陣才掰了開來。只見一柄漆黑的鐵劍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劍柄和劍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劍身已經彎成了一道弧形。
魏無羨整個人蜷成蝦米狀,低著頭,雙手還緊緊抓著鐵劍並不鋒利的劍身,就快滑進屠戮玄武的喉嚨裡了。藍忘機立即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了出來。屠戮玄武的一牙關打開,那柄鐵劍便滑入水中,沉入潭底。
魏無羨雙目緊閉,軟軟趴在他身上,一條手臂搭在他肩頭,藍忘機摟著他的腰,帶著他浮在血水裡,道:「魏嬰!」
他的手微微發顫,正要伸出去碰魏無羨的臉,魏無羨卻一個激靈,突然醒了,道:「怎麼了?怎麼了?死了沒?死了沒?!」
他撲騰了一下,帶得兩人身體都在水裡沉了一沉。藍忘機摟緊了他的腰,道:「死了!」
魏無羨目光一陣茫然,像是反應有些困難,想了一陣,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剛才它一直在叫,邊叫邊翻,把我震暈了。哦對了,洞!水下的洞,快走吧。從水洞出去。」
藍忘機覺察他反應有異,道:「你怎麼了。」
魏無羨來了精神,道:「沒怎麼!我們快出去,事不宜遲。」
的確事不宜遲,藍忘機一點頭,道:「我帶你。」
魏無羨道:「不用……」藍忘機右手仍是如鐵箍一般摟著他的腰,不容辯駁地道:「吸氣。」
這般精神恍惚的狀態下水,怕是要出意外。魏無羨也不愛逞強,一點頭,顧不得血水髒汙,兩人深吸了一口氣,潛下了水。
半晌,紫紅色的水面破出兩道水花,兩人又鑽了出來。
魏無羨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臉,抹得滿臉都是紫紅色,越發形容狼狽,道:「怎麼回事?!怎麼沒有洞口?!」
江澄當時確實說過,黑潭之下有一個能容納五六人同時通過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確從那個洞口逃出去了。魏無羨本以為原先是被屠戮玄武身軀擋住了所以才找不到,可現在屠戮玄武的屍體已經挪了位置,它原先所盤踞之處,也沒有什麼水洞。
藍忘機的頭髮濕漉漉滴著水,沒有答話。兩人對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
恐怕……屠戮玄武在劇痛之下,獸爪狂撥,震塌了水下的岩石,或是踢到了什麼地方,剛好把這個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無羨掙脫藍忘機的手臂,一個猛子紮入水中,藍忘機也跟著紮了下去。一通好找,依舊沒有找到一個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過的也沒有。
魏無羨道:「這怎麼辦?」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先上去吧。」
魏無羨擺了擺手,道:「……上去吧。」
兩人皆是精疲力盡,慢騰騰遊到岸邊,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紅色。魏無羨把衣服脫了,擰乾用力甩了甩,忍不住罵道:「這是玩我們吧?本來是想著再不來人救我們,想殺都沒力氣殺了,這才過來跟它幹。結果好不容易幹死了,這王八孫子把洞踩塌了。我操!」
聽到那個「操」字,藍忘機眉尖抽了抽,想說什麼,忍住了。
魏無羨用力邊甩衣服邊罵,忽然腳下一軟。藍忘機搶上前去托住了他。魏無羨扶著他的手道:「沒事沒事。力氣用盡了。對了,藍湛,我剛剛在它嘴裡抓著一把劍你看見沒,那劍呢?」
藍忘機道:「沉到水底了。怎麼?」
魏無羨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緊緊握著那把劍的時候,耳邊一直聽到排山倒海的尖叫聲,渾身發涼,頭暈目眩。那鐵劍一定是個非同一般的東西。這只屠戮玄武妖獸,至少吃了五千餘人,被它完整地拖進龜殼裡的時候,肯定有不少人還是活著的。這柄重劍,也許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遺物。它在龜殼的屍堆裡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無數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聽到了他們的尖叫聲。
魏無羨本想把這劍收起來,好好看看這塊鐵,但既然已經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這裡出不去,那便暫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藍忘機聽出端倪,平白的又引爭執。魏無羨一揮手,心道:「真是沒一件好事啊!」
他拖著步子朝前繼續走,藍忘機靜靜跟在他身後。沒走兩步,魏無羨又是一軟。
藍忘機又托住了他,這次,一手壓上他額頭,沉吟片刻,道:「魏嬰,你……好熱。」
魏無羨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道:「你也很熱。」
藍忘機拿開他的手,神色淡淡地道:「那是你手冷。」
魏無羨道:「好像是有點暈。」
四五天之前,他把香囊裡的碎藥草都扔到藍忘機腿上去了,胸口那塊烙印的傷就是擦了擦,這幾日沒休息好,方才又進屍堆潭水裡翻騰,終於惡化了。
魏無羨發燒了。
強撐著走了一陣,魏無羨越來越暈,再也走不動,他乾脆在原地坐下來,困惑道:「怎麼這麼容易就燒了?我都好幾年沒發過燒了。」
藍忘機對他那個「這麼容易」不想發表任何意見,道:「躺下。」
魏無羨依言躺下,藍忘機握住他的手,給他輸送靈力。
躺了一會兒,魏無羨又坐了起來。藍忘機道:「躺好。」
魏無羨抽回手道:「你不用給我輸,自己都沒剩多少了。」
藍忘機又抓住了他的手,重複道:「躺好。」
前幾天藍忘機沒力氣,被他又嚇唬又折騰,今天終於輪到魏無羨沒力氣、只能任他擺弄了。
可魏無羨是就算躺著也不甘寂寞的。沒一會兒便嚷道:「硌人。硌人。」
藍忘機道:「你想怎樣。」
魏無羨道:「換個地方躺。」
藍忘機道:「這時候你還想躺哪裡。」
魏無羨道:「借你的腿躺躺唄。」
藍忘機面無表情道:「你不要鬧了。」
魏無羨道:「我說真的。我頭好暈,你又不是姑娘家,借來躺躺怕什麼。」
藍忘機道:「不是姑娘家,也不能隨便躺。」
見他皺起了眉,魏無羨道:「我沒鬧,你才別鬧呢。我不服氣,藍湛,你說說,為什麼呀?」
藍忘機道:「什麼為什麼。」
魏無羨勉強翻了個身,趴在地上,道:「人家誰不是嘴上說著我討厭,心裡卻喜歡我,怎麼輪到你,就總是對我沒有好顏色?咱們這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吧,腿都不願意借來躺下,又要教訓我。你是七老八十嗎?」
藍忘機淡聲道:「你燒糊塗了。」
可能確實是燒糊塗了,不一會兒,魏無羨就睡過去了。
他睡著的時候,覺得躺的不錯,好像真的枕到了誰的腿上,涼涼的手搭在他額頭上,很舒服,心裡高興,滾來滾去滾得歡,還沒有人斥責。滾到了地上,還被輕輕地摸了摸頭,抱起來後繼續枕腿。
但是醒來之後,他還是躺在地上,充其量是後腦勺被墊了一堆樹葉,枕起來稍微舒服點兒。藍忘機坐得離他遠遠的,生起了一堆火,火光映得他的臉龐猶如美玉,暖而溫雅。
魏無羨心道:「果然是做夢。」
兩人的自行逃生之路已斷,被困在地洞之中,只能等待雲夢江氏的救援,又過了兩日。這兩日裡,魏無羨一直發著低燒,醒了睡睡了醒。全靠藍忘機斷斷續續給他輸送靈力,才勉強維持住現狀不惡化。
魏無羨道:「啊。好無聊。」
魏無羨:「真的好無聊。」
魏無羨:「太安靜了。」
魏無羨:「啊——」
魏無羨:「我餓了。藍湛你起身弄點吃的吧。弄點那個王八肉。」
魏無羨:「算了不吃了,這種食人妖獸的肉肯定是臭的。你還是別動了。」
魏無羨:「藍湛你怎麼這個樣子,好悶啊。嘴閉著眼睛也閉著,又不跟我說話又不看我,你修禪啊你,和尚啊你?對,你們家祖上就是和尚。我忘了。」
藍忘機道:「安靜。你尚在燒。不要說話。留存體力。」
魏無羨道:「你終於搭腔了。我們等幾天了?怎麼還沒有人來救我們?」
藍忘機道:「一天都沒到。」
魏無羨掩面道:「怎麼這麼難熬,一定是因為跟你在一起的緣故。要是留下來的是江澄就好了,跟他對罵都比現在這樣跟你在一起有意思。江澄!你死哪裡去了!快七天了!!!」
藍忘機一樹枝戳進火裡,這一戳竟是帶出了一陣劍意,火星紛紛揚揚、亂舞斜飛。他冷冷地道:「休息。」
魏無羨又蜷成了一團蝦米,臉對著他,道:「你有沒有弄錯,我剛剛醒來,你又讓我休息,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清醒狀態的我嗎?」
收回樹枝,藍忘機端然道:「你想多了。」
魏無羨心道:「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的。還不如幾天之前那個臉黑得賽陳年鍋底、說話有語氣、急了還會咬人的藍湛有意思。不過這樣的藍湛可遇不可求,怕是今後都沒機會再看見了。」
他道:「我好無聊。藍湛,咱們聊天吧。你開個頭。」
藍忘機道:「你過往都是什麼時候休息。」
魏無羨道:「你這個頭開的好無聊啊,乾巴巴的讓人很——不想接下去。但是我給你個面子,還是接了吧。我告訴你,我在蓮花塢從來都是丑時以後才睡。經常通宵不睡。」
藍忘機道:「不檢點。惡習。」
魏無羨道:「你以為誰都跟你們家的人一樣呢?」
藍忘機道:「要改。」
魏無羨捂耳道:「我有病。我正在發燒,藍二哥哥,你能說點好聽的嗎?哄哄這個可憐的我?」
藍忘機閉口不語,魏無羨道:「不會說?好吧,我就知道。那你不會說,會不會唱?唱歌好嗎?」
他本來只是信口一說,和藍忘機刮擦嘴皮子消磨時光,根本沒指望他答應,誰知,靜默半晌,一陣低且輕柔的歌聲,在空曠的地洞之中悠悠回蕩了起來。
藍忘機竟然真的唱歌了。
魏無羨閉上眼睛,翻過身,攤開四肢,道:「好聽。」
他道:「這支曲子叫什麼名字?」
藍忘機似乎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魏無羨睜開眼睛,道:「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