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做另一個年紀一般大的小姑娘,一定當場就尖叫起來。可阿箐裝瞎子這麼多年,人人當她看不見,往往不防備地在她面前做出許多舉動,早見識過無數醜惡,煉出了一顆金剛心,硬是沒吭一聲。
饒是如此,魏無羨還是感覺到了從她腿腳處傳來的陣陣麻意和僵意。
曉星塵站在一地橫七豎八的村民屍體裡,收劍回鞘,凝神道:「這村子裡竟然沒有一個活口?全是走屍?」
薛洋勾唇微笑,可從他嘴裡傳出的聲音聽起來卻十分驚訝不解,還帶了點沉痛,道:「不錯。還好你的劍能自動指引屍氣,否則光憑我們兩個人,很難殺出重圍。」
曉星塵道:「在村子裡再察看一次吧,如果真的沒有活人留下了,就把這些走屍都儘快焚燒了。」
等他們並肩走遠了,阿箐的腿腳這才重新湧上了力氣。她從屋子後溜出,走到那一地屍堆裡,低頭左看右看。魏無羨的視線也隨著她漂移不定。
這些村民都是被曉星塵乾淨俐落的一劍貫心而死。忽然,魏無羨注意到了幾個有點眼熟的面孔。
前幾段記憶裡,這三人白日出門,遇到過幾個閑漢,坐在一個村子的路口玩骰子。他們經過那個路口,這幾個閑漢抬眼一掃,看見一個大瞎子,一個小瞎子,還有一個小跛子,都哈哈大笑,指手畫腳。阿箐朝他們吐口水揮舞竹竿,曉星塵就像沒聽到一般,神色平和地走了過去,薛洋還笑了笑。但那眼神可半點也不帶笑意。
阿箐一連翻看了好幾具屍體,翻起他們眼皮,俱是白瞳,還有幾個人臉上已經爬滿了屍斑,鬆了口氣。但魏無羨一顆心卻越沉越低。
雖然這些人看上去很像走屍,但,他們真的都是活人。
只不過是中了屍毒的活人。
在幾具屍體的口鼻附近,魏無羨還看到了殘留的紫紅色粉末痕跡。中毒太深、已成為行屍走肉的固然沒救了,但還有中毒尚淺、尚能挽回的。這些村民,就是剛中毒不久的。他們身上會出現屍變者特徵,散發出屍氣,但能思能想,能言能語,還是個活人,只要施以救治,和當時的藍景儀他們一樣,是可以救回來的。這種萬萬不可誤殺,否則就等同於殘害活人性命。
他們本可以說話,可以表明身份,可以呼救,但壞就壞在,他們全部都被人提前把舌頭割斷了。每一具屍體的嘴邊都淌著或溫熱或乾涸的鮮血。
雖然曉星塵看不見,但霜華會為他指引屍氣,加上這些村民沒了舌頭,只能發出極其類似走屍的怪嚎,因此,他毫不懷疑自己所殺的就是走屍。
喪心病狂,借刀殺人。恩將仇報,歹毒陰損。
阿箐卻不懂得其中奧秘,她所知甚為粗略,都是平時聽曉星塵偶爾提及的。她喃喃道:「這個壞東西,難道還真的在幫道長?」
魏無羨心道:「你可千萬不要就這麼相信了薛洋!」
好在,阿箐這姑娘的直覺非常敏銳,雖然以她的見識揪不出蹊蹺,但在她的直覺中,對薛洋的戒備卻早已根深蒂固,本能地討厭這個人,不能放心。因此,只要薛洋跟著曉星塵出去夜獵,她就悄悄尾隨。即便同屋相處,她也始終不放鬆警惕。
一天夜裡,冬風呼嘯,三個人都擠在小房間的破爐子旁取暖。曉星塵在修補一隻破了一角篾片的菜籃子,阿箐披著唯一的一張棉被,把自己裹成粽子蹭在他身邊。薛洋則一手托腮,無所事事。聽阿箐一直吵著要曉星塵講故事哄他,不耐煩道:「別吵了,再吵把你的舌頭打個結。」
阿箐根本不聽他的,要求道:「道長,我要聽故事!」
曉星塵道:「我小時候都沒人跟我講故事,怎麼講給你聽?」
阿箐糾纏不休,要在地上打滾,曉星塵道:「好吧,那我跟你講一座山上的故事。」
阿箐道:「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曉星塵道:「不是,從前有一座不知名的仙山,山上住著一個得道的仙人。仙人收了很多徒弟,但是不許徒弟下山。」
這個開頭,魏無羨一聽即明瞭:「抱山散人。」
阿箐道:「為什麼不許下山?」
曉星塵道:「因為仙人自己就是不懂山下的世界,所以才躲到山上來的。她對徒弟說,如果你們要下山,那麼就不必回來了,不要把外界的紛爭帶回山中。」
阿箐道:「那怎麼憋得住?肯定有徒弟忍不住要溜下山玩兒的。」
曉星塵道:「是的。第一個下山的,是一個很優秀的弟子。他剛下山的時候,因為本領高強,人人敬佩稱讚,他也成了正道中的仙門名士。不過後來,不知遭遇了什麼,性情大變,突然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最後被人亂刀砍死。」
抱山散人第一個「不得善終」的徒弟,延靈道人。
魏無羨這位師伯究竟在下山入世之後遭遇何事以致性情大變,至今成謎。恐怕今後也不會有人知道了。曉星塵修完了菜籃子,摸了摸。確認不會扎手,放下它,繼續道:「第二個徒弟,是一位也很優秀的女弟子。」
魏無羨胸中一熱。
藏色散人。
阿箐道:「漂亮嗎?」曉星塵道:「不知道,據說是很漂亮的。」阿箐捧臉道:「那我知道啦,她下山後一定很多人都喜歡她,都想娶她,然後她一定嫁了個大官,或者大家主!嘻嘻。」
曉星塵笑道:「你猜錯了,她嫁了一位大家主的僕人,兩人一起遠走高飛了。」
阿箐道:「我不喜歡。優秀又漂亮的仙子怎麼會看得上僕人,這種故事太俗氣了,都是那些窮縗鬼酸書生意淫出來的。然後呢?他們遠走高飛之後日子過成了啥樣?」
曉星塵道:「然後在一次夜獵中雙雙失手喪生了。」
阿箐呸道:「這是什麼故事!嫁了個僕人就算了,還一起死了!我不聽啦!」
魏無羨心道:「幸好曉星塵沒接著跟她講這兩位還生了個人人喊打的大魔頭,否則她說不定還要呸到我頭上來了。」
曉星塵無奈道:「所以一開始就說了,我不會講故事。」
阿箐道:「那道長你總記得你以前夜獵的經歷吧?我愛聽那個!你跟我說說,你以前都打過什麼妖怪?」
薛洋方才一直眯著眼,似聽非聽,這時眼神微凝,瞳孔收縮,斜睨向曉星塵。
曉星塵道:「那可就太多了。」
薛洋突然道:「是嗎?那道長以前也是一個人夜獵?」
他唇角微翹,分明是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聲音裡卻滿是單純的好奇。頓了頓,曉星塵微微一笑,道:「不是。」
阿箐來興致了:「那還有誰啊?」
這次,曉星塵停頓的時間更長了。半晌,他才道:「我的一位至交好友。」
薛洋目中詭光閃動,嘴角的笑意愈深。看來,揭曉星塵的瘡疤能使得他獲得不小的快感。阿箐卻是真的好奇:「道長你朋友是什麼人呀?什麼樣的?」
曉星塵從容地道:「一位秉性高潔的赤誠君子。」
聞言,薛洋翻了個輕蔑的白眼,嘴皮子微動,似乎無聲地咒駡了幾個字,卻故意佯作不解,道:「那道長,你這位朋友他現在在哪兒?你現在這樣,怎麼沒見他來找你?」
魏無羨心道:「這可真是一把陰毒的小刀子。」
果然,曉星塵不說話了。阿箐雖不明內裡,卻也仿佛覺到了什麼,微微屏息,悄悄剜了一眼薛洋,牙根微微發癢,似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出神一陣,曉星塵打破沉默,道:「他此刻身在何處,我也不知。不過,希望……」
話未完,他摸了摸阿箐的頭,道:「好啦,今晚,到此為止吧。我是實在不會講故事,太為難了。」
阿箐乖乖地道:「哦,好吧!」
誰知,薛洋忽然道:「那我講個怎麼樣?」
阿箐正失望著,立刻道:「好好好,你講個。」
薛洋悠悠地道:「從前有一個小孩子。
「這個小孩子很喜歡吃甜的東西,但是因為沒爹沒娘又沒錢,常常吃不到。有一天,他和以往一樣坐在一個臺階前發呆。臺階對面有一家酒家,有個男人坐在裡面的一桌酒席上,看到了這個小孩子,便招手叫他過去。」
這個故事的開頭雖然也不怎麼樣,但至少比曉星塵那個老掉牙的強多了。阿箐若是有一雙兔子耳朵,此刻必然豎了起來。
薛洋繼續道:「這個小孩子懵懵懂懂,本來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一見有人對他招手,立刻跑了過去。那個男人指著桌子上的一盤點心對他說:想不想吃?
「他當然很想吃,拼命點頭。於是這個男人就給了小孩一張紙,說:想吃的話,就把這個送到某地的一間房去,送完我就給你。
「小孩很高興,他跑一通可以得到一碟點心,而這一碟點心是他自己掙來的。
「他不識字,拿了紙就往指定的某地送去,開了門,出來一個彪形大漢,接紙看了一眼,一掌打得他滿臉鼻血,揪著他的頭發問:誰叫你送這種東西過來的?」
這小孩必然就是薛洋自己。
魏無羨倒是想不到,他現在這麼精明,小時候倒老實缺心眼兒,人家叫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那紙上寫的肯定不是什麼好話。那酒家男和這彪形大漢多半有什麼過節,他自己不敢當面去罵,便叫路邊一個小童去送信侮辱。此等行徑,堪稱猥瑣。
薛洋道:「他心中害怕,指了方向,那個彪形大漢一路提著他的頭髮走回那家酒樓,那個男人早就跑了。而桌子上沒吃完的點心也被店裡的夥計收走了。那大漢大發雷霆,把店裡的桌子掀飛了好幾張,罵罵咧咧走了。
「小孩很著急。他跑了一通,挨了打,還被人提了一路的頭髮,頭皮都快被人揪掉了,吃不到點心那可不行。於是他眼淚汪汪地問夥計:我的點心呢?說好了給我吃的點心呢?」
薛洋笑吟吟地道:「夥計被人砸了店,心裡正窩火,幾耳光把這小孩扇出了門,扇得他耳朵裡嗡嗡作響。爬起來走了一段路,你們猜怎麼著?這麼巧,又遇到了那個叫他送信的男人。」
到這裡,他就不往下講了。阿箐聽得正出神,催促道:「然後呢?怎麼樣了?」
薛洋道:「還能怎麼樣?還不是多被打幾耳光踢幾腳。」
阿箐道:「這是你吧?愛吃甜的,肯定是你!你小時候怎麼這樣子!要是換了我,我呸呸呸先往他飯菜茶水裡吐口水,再打打打……」她手舞足蹈,險些打到了一旁的曉星塵,曉星塵忙道:「好了好了,故事聽完了,睡覺吧。」
阿箐被他抱進棺材裡,還在氣憤憤地捶胸頓足:「哎呀!你們兩個的故事真是氣死我了!一個是無聊得氣死人,一個是討厭得氣死人!我的媽呀,那個叫人送信的男人真討厭!憋屈死我了!」
曉星塵給她掖好被子,走了幾步,問道:「後來呢?」
薛洋道:「你猜?沒有後來了,你的故事不也沒接著說下去嗎。」
曉星塵道:「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既然現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鬱於過去。」
薛洋道:「我並沒有沉鬱於過去。只是那個小瞎子天天偷我的糖吃,把它們吃完了,讓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以前吃不到的時候。」
阿箐用力踢了踢棺材,抗議道:「道長你別聽他瞎說!我根本沒有吃多少的!」
曉星塵輕聲笑了笑,道:「都休息吧。」
今晚薛洋沒有跟著他,曉星塵一人出門夜獵,阿箐便也安然躺在棺材裡不動,然而一直睜眼睡不著。
天光微亮之時,曉星塵悄無聲息的進了門。
他路過棺材時,將手伸了進來。阿箐閉眼裝睡,等曉星塵又出了義莊,她才睜眼。只見稻草枕旁,放著一顆小小的糖果。
她探出個頭,向宿房裡望去。薛洋也沒睡,坐在桌邊,不知在想什麼。
一顆糖靜靜地臥在桌子的邊緣。
圍爐夜話那晚過後,曉星塵每天都會給他們兩人每人發一顆糖吃。阿箐自然是美滋滋的,薛洋對此則既無感謝表示,也無拒絕意味。這態度讓阿箐不滿了好幾天。
三人在義城的食住都是曉星塵負責的。他目盲不會擇菜,也不好意思和人講價,一個人出去遇到好心的小販倒罷了,可偏偏好些次遇上的都故意欺他眼盲的,要麼缺斤少兩,要麼菜色不鮮。曉星塵本人倒是不怎麼在意,或說他根本沒怎麼注意,阿箐卻心頭蹭亮,氣得不行,氣勢洶洶地要和曉星塵一起買菜,找那些無良小販算帳。奈何她看得見卻不能表露,而且她又不敢當著曉星塵的面撒潑打滾掀人攤子。這時候薛洋就派上了用場,流氓本色,眼尖嘴毒,只要他跟著出去了,若要買什麼東西,他首先上來就厚顏無恥地砍一半價。對方肯他便得寸進尺,不肯他便目露凶光,看得那些小販都覺得這人肯給錢就不錯了給多少就別計較了,趕緊的讓他走走走。想必薛洋從前橫行夔州和蘭陵時,想要什麼東西多半也是從來不用錢的。阿箐出了一口惡氣,一高興,倒也誇讚了他幾句。再加上每日那一顆美滋滋的糖,此後,有一小段時間裡,阿箐和薛洋之間倒也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和平。
只是她終究放不下對薛洋的戒心,這點小和平也往往迅速被諸多疑慮和腹誹壓下。
某日,阿箐又在街上扮瞎子玩兒。這個遊戲她玩了一輩子,百玩不厭。正敲著竹竿走來走去,忽然,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姑娘,若是眼睛看不見,便不要走這麼快。」
這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冷淡。阿箐一回頭,只見一個身形高挑的黑衣道人站在她身後幾丈之處,身背長劍,臂挽拂塵,衣袂飄飄,立姿極正,很有幾分清傲孤高之氣。
這張臉,正是宋嵐。
阿箐歪了歪頭,宋嵐已走了過來,拂塵搭上她的肩,將她引到一邊,道:「路旁人少。」
魏無羨心道:「真不愧是曉星塵的好友。所謂好友,必然是兩個心性為人相近的人。」
阿箐撲哧一笑,道:「阿箐謝謝道長!」
宋嵐收回拂塵,重新搭在臂彎中,掃了她一眼,道:「不要瘋玩。此地陰氣重,日落後勿流連在外。」
阿箐道:「好!」
宋嵐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阿箐忍不住扭頭看他,只見他走了一段,攔住一個行人,道:「請留步。請問,這附近可有人看到過一位負劍的盲眼道人?」
阿箐立刻凝神細聽。那行人道:「我不太清楚,道長您要不到前面找人去問。」
宋嵐道:「多謝。」
阿箐敲著竹竿走去,道:「這位道長,你找那位道長做什麼呀?」
宋嵐霍然轉身:「你見過此人?」
阿箐道:「我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
宋嵐道:「如何才能見過?」
阿箐道:「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說不定就見過了。你是那位道長的朋友嗎?」
宋嵐怔了怔,半晌,才道:「……是。」
魏無羨心想:「他為何猶豫?」
阿箐也覺得他答得勉強,心中起疑,又道:「你真的認識他嗎?那位道長多高?是美是醜?劍是什麼樣的?」
宋嵐立即道:「身量與我相近,相貌甚佳,劍鏤霜花。」
見他答得分毫不差,又不像個壞人,阿箐便道:「我知道他在哪裡,道長你跟我走吧!」
宋嵐此時應已奔走尋找好友多年,失望無數次,此時終於得到音訊,一時之間竟不敢相信,勉力維持鎮定道:「……有……有勞……」
阿箐將他引到了義莊附近,宋嵐卻遠遠地定在了一處。阿箐道:「怎麼啦?你怎麼不過去?」
不知為何,宋嵐臉色蒼白至極,盯著那間義莊的大門,像是恨不得沖進去,卻又不敢,剛才那副清高冷淡的模樣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魏無羨心道:「莫不是近鄉情怯?」
好容易他要進去了,豈知,一個悠悠的身形先他一步,晃進了義莊大門。
一看清那個身形,刹那間,宋嵐的臉從蒼白轉為鐵青!
義莊內一陣笑聲傳出,阿箐哼道:「討厭鬼回來了。」
宋嵐道:「他是誰?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阿箐哼哼唧唧道:「一個壞傢伙。又不說名字,誰知道他是誰?是道長救回來的。整天纏著道長,討厭死了!」
宋嵐滿面驚怒交加,青白交錯。片刻之後,道:「別作聲!」
阿箐被他的表情嚇到了,果然沒做聲。兩人無聲無息走到義莊外,一個站在窗邊,一個伏在窗下。只聽義莊裡,曉星塵道:「今天輪到誰?」
聽到這個聲音的那一刻,宋嵐的手顫得連阿箐都看得清清楚楚。
薛洋道:「咱們今後不輪流著來怎麼樣?換個法子。」
曉星塵道:「輪到你了就有話說。換什麼法子?」
薛洋道:「喏,這裡有兩根小樹枝。抽到長的就不去,抽到短的就去。怎麼樣?」
靜默片刻,薛洋哈哈道:「你的短,我贏了,你去!」
曉星塵無可奈何道:「好吧,我去。」
他似乎站起了身,要朝門外走去。魏無羨心道:「很好,快出來。一出來宋嵐拉著他就跑最好!」
誰知,沒走幾步,薛洋道:「回來吧。我去。」
曉星塵道:「怎麼又肯去了?」
薛洋也起了身,道:「你傻嗎?我剛才騙你的。我抽到的是短的,只不過我早就還藏著另外一根最長的小樹枝,無論你抽到哪一隻,我都能拿出更長的。欺負你看不見而已。」
取笑了曉星塵幾句,他甚是悠閒地提著個籃子出了門。阿箐抬起頭,望著整個人都在發抖的宋嵐,不解他為什麼這麼憤怒。宋嵐示意她噤聲,兩人悄無聲息地走遠了,他才開始詢問阿箐:「這個人,星……那位道長是什麼時候救的?」
他語氣凝重,阿箐明白非同小可,回答也凝重起來:「救好久了,快幾年了。」
宋嵐道:「那位道長一直不知道這人是誰?」
阿箐道:「不知道。」
宋嵐道:「這人在那位道長身邊,都做了些什麼?」
阿箐道:「耍嘴皮子,欺負我嚇唬我。還有……哦,還有跟道長一起夜獵!」
宋嵐眉峰一凜,也是覺得薛洋必然不會那麼好心:「夜獵?夜獵什麼?你可知?」
阿箐不敢大意,想了想,道:「以前有一段時間經常獵走屍,現在獵的都是一些陰魂、牲畜作怪什麼的。」
宋嵐仔細盤問,似乎總也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就是揪不出端倪。他道:「那位道長和他關係很好嗎?」
儘管很不願意承認,阿箐但還是交待道:「我感覺道長一個人不是很開心……好不容易有個同行……所以,好像他挺喜歡聽那個壞傢伙說俏皮話……」
宋嵐臉上一片烏雲密佈,又是憤怒,又是不忍。混亂不堪中,只有一個訊息,清清楚楚:
絕不能讓曉星塵知道此事!
他道:「不要告訴那位道長多餘的事。」
說罷,沉著臉朝薛洋離去的方向追去。阿箐道:「道長,你是不是要去打那個壞東西?」
宋嵐已追出很遠。魏無羨心道:「豈止是要打,他是要活剮了薛洋!」
薛洋是提著菜籃子出門的,阿箐知道他會走哪條路買菜,抄了近路,穿過一片樹林,一路飛奔如風,胸口怦怦狂跳。追了一陣,終於在前方看到了薛洋的身影。他單手提著一隻籃子,籃子塞了滿滿的青菜、蘿蔔、饅頭等,懶洋洋地邊走邊打呵欠,看來是買菜回來了。
阿箐慣會藏匿偷聽,鬼鬼祟祟伏在林子旁的灌木叢裡,跟著他一起挪動。忽然,宋嵐冷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薛洋。」
就像是被人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又或是被人從睡夢中扇了一耳光驚醒,薛洋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無比。
宋嵐從一顆樹後轉了出來,長劍已拔出,握在手中,劍尖斜指地面。
薛洋佯作驚訝:「哎呀,這不是宋道長嗎?稀客啊。來蹭飯?」
宋嵐挺劍刺來,薛洋袖中刷的抖出降災,擋了一擊,後退數步,將菜籃子放在一顆樹旁,道:「臭道士,老子心血來潮出來買一次菜,你他媽就來煞風景!」
宋嵐挾著一股狂怒,招招逼命,低喝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蜮伎倆!接近曉星塵這麼久到底想幹什麼!」
薛洋笑道:「我說宋道長怎麼還留了一手,原來是要問這個。」
宋嵐怒喝:「說!你這種渣滓,會這麼好心幫他夜獵?!」
劍氣擦面而過,薛洋臉上劃出一道傷口,他也不驚,道:「宋道長竟然這麼瞭解我!」
這兩人一個是道門正宗的路子,一個是殺人放火練出的野路子,宋嵐的劍法明顯比薛洋要精,一劍便刺穿了薛洋的手臂:「說!」
若不是這件事實在叫人不安,非問個清楚不可,恐怕他這一劍刺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薛洋中劍,面不改色道:「你真要聽?我怕你會瘋了。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最好。」
宋嵐冷冷地道:「薛洋,我對你耐心有限!」
「當」的一聲,薛洋把朝他眼睛刺來的一劍格開,道:「好吧,這是你非要聽的。你知道,你那位好道友、好知交,幹了什麼嗎?他殺了很多走屍。斬妖除魔,不求回報,好令人感動。他雖然把眼睛挖給你,成了個瞎子,但是好在霜華會自動為他指引屍氣。更妙的是,我發現只要割掉那些中了屍毒的人的舌頭,讓他們無法說話,霜華也分不出活屍和死屍,所以……」
他解釋得詳細無比,宋嵐從手到劍都在發抖:「你這個畜生……禽獸不如的畜生……」
薛洋道:「宋道長,有時候我覺得呢,你們這樣有教養的人罵起人來很吃虧,因為反反復複就是那幾個詞,毫無新意,毫無殺傷力。我七歲就不用這兩個詞罵人了。」
宋嵐怒不可遏,又是一劍,刺向他喉嚨:「你欺他眼盲,騙得他好苦!」
這一劍又快又狠,薛洋堪堪避過,還是被刺穿了肩胛。他仿佛沒感覺似的,眉頭都不皺一下,道:「他眼盲?宋道長,你可別忘了,他眼盲是因為把眼睛挖給了誰啊?」
聞言,宋嵐面色和動作都一僵。
薛洋又道:「你是用什麼立場來譴責我的?朋友?你好意思說自己是曉星塵的朋友嗎?哈哈哈哈宋道長,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我屠了白雪觀之後,你對曉星塵是怎麼說的?他擔心你要來幫你,當時你對著他是什麼神情?說了什麼話?」
宋嵐心神大亂,道:「我!我當時……」
薛洋直接把他堵了回去:「你當時正悲憤?正痛苦?正傷心?正愁沒處撒火?所以遷怒於他?說句公道話,我屠你的觀的確是因為他,你遷怒於他也是情有可原,而且正中我下懷。」
句句命中要害!
薛洋手上和口頭都步步緊逼,出劍越來越從容,也越來越陰狠刁鑽,已隱隱占了上風,宋嵐卻對此渾然不覺。薛洋道:「唉!說『從此不必再見』的到底是誰?難道不正是你自己嗎宋道長?他聽從你的要求,把眼睛挖給你之後就從你前面消失了,現在你又為何要跑來?你這不是讓人為難嗎?曉星塵道長,你說是不是?」
聞言,宋嵐一怔,劍勢凝滯!
這種低級的騙術也會上當,只能說他這時候真的已經徹底被薛洋打亂了心神和步伐。薛洋哪會放過這等絕妙機會,揚手一揮,屍毒粉漫天灑落。
此前從沒人見識過這種經人精心提煉的屍毒粉,包括宋嵐,一撒之下吸進了好幾口,立刻知道糟糕,連連咳嗽。而薛洋的降災早已等待多時,劍尖寒光一閃,猛地竄入了他口中!
刹那間,魏無羨眼前一片黑暗。是阿箐嚇得閉上了眼睛。
但他已經知道了。宋嵐的舌頭,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降災斬斷的。
那聲音太可怕了。
阿箐的兩個眼眶熱了,但她死死咬住牙,沒發出一點聲音,又哆哆嗦嗦睜開了眼。宋嵐用劍勉強撐著身體,另一隻手捂口,鮮血源源不斷地從指縫中湧出。
突遭薛洋暗算,被割去了舌頭,宋嵐現在痛得幾乎行走不得,然而,他還是將劍從地上拔出,踉蹌著朝薛洋刺去。薛洋輕輕鬆鬆閃身避過,滿面詭笑。
下一刻,魏無羨就知道他是為什麼露出這種笑容了。
霜華的銀光,從宋嵐的胸口刺入,又從他的後背透出。
宋嵐低頭,看著穿過了自己心臟的霜華劍鋒,再慢慢抬頭,看到了手持長劍,面色平和的曉星塵。
曉星塵渾然不覺,道:「你在嗎?」
宋嵐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薛洋笑道:「我在。你怎麼來了?」
曉星塵抽出了霜華,收劍回鞘,道:「霜華有異,我順指引來看看。」他奇道:「已經很久沒在這一帶見過走屍了,還是落單的一隻,是從別的地方過來的?」
宋嵐慢慢地跪在了曉星塵面前。
薛洋居高臨下看著他,道:「是的吧。叫得好凶。」
這個時候,只要宋嵐把他的劍遞到曉星塵手裡,曉星塵就會知道他是誰了。知交好友的劍,他一摸便知。
可是,宋嵐已經不能這麼做了。把劍遞給曉星塵,告訴他,他親手所殺者是誰?
薛洋就是算准了這一點,因此有恃無恐。他道:「走吧,回去做飯。餓了。」
曉星塵道:「菜買好了?」
薛洋道:「買好了。回來的路上遇到這麼個玩意兒,真晦氣。」
曉星塵先行一步,薛洋隨手拍了拍自己肩頭和手臂上的傷口,重新提起籃子,路過宋嵐面前時,微微一笑,低下頭,對著他道:「沒你的份。」
等薛洋走出好遠好遠,估計已經和曉星塵一起回到義莊了,阿箐才從灌木叢後站了起來。
她蹲了太久,腿都麻了,杵著竹杖一拐一瘸,戰戰兢兢走到宋嵐跪立不倒、已然僵硬的屍體前。
宋嵐死不瞑目,阿箐被他睜得大大的眼睛嚇得一跳,然後又看到從他口中湧出的鮮血,順著下頜流滿了衣襟、地面,眼淚從眼眶裡大顆滑落。
阿箐害怕地伸出手,幫宋嵐把雙眼合上,跪在他面前,合起手掌道:「這位道長,你千萬不要怪罪我、怪罪那位道長。我出來也是死,只能躲著,沒法救你。那位道長他是被那個壞東西騙了,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殺的是你啊!」
她嗚嗚咽咽地道:「我要回去了,你在天之靈,千萬要保佑我把曉星塵道長救出來,保佑我們逃出那個魔頭的掌心,讓那個活妖怪薛洋不得好死、碎屍萬段、永世不得超生!」
說完拜了幾拜,磕了三個響頭,用力抹了幾把臉,站起身來給自己鼓了幾把勁,朝義城走去。
她回到義莊的時候,天色已晚,薛洋坐在桌邊削蘋果,把蘋果都削成了兔子形狀,看起來心情甚好。任何人看到他,都會覺得這是一個頑皮的少年郎,而絕想不到他剛才做了什麼事。曉星塵端了一盤青菜出來,聞聲道:「阿箐,今天到哪裡玩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薛洋瞥了她一眼,忽然眼底精光一閃,道:「怎麼回事,她眼睛都腫了。」
曉星塵連忙走過來道:「怎麼啦?誰欺負你了?」
薛洋道:「欺負她?誰能欺負她?」
他雖然笑容可掬,但明顯已起了疑心。突然,阿箐把竹竿一摔,放聲大哭起來。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上氣不接下氣,撲進曉星塵懷裡道:「嗚嗚嗚,我很醜麼?我很醜麼?道長你告訴我,我真的很醜麼?」
曉星塵摸摸她的頭,道:「哪裡,阿箐這麼漂亮。誰說你醜了?」
薛洋嫌棄道:「醜死了,哭起來更醜。」
曉星塵責備他:「不要這樣。」
阿箐哭得更凶了,跺腳道:「道長你又看不到!你說我漂亮有什麼用?肯定是騙我的!他看得到,他說我醜,看來我是真醜了!又醜又瞎!」
她這樣一鬧,兩人自然都以為她今天在外面被不知哪裡的小孩罵了「醜八怪」、「白眼瞎子」之類的壞話,心裡委屈。薛洋不屑道:「說你醜你就回來哭?你平時的潑勁兒上哪裡去了?」
阿箐道:「你才潑!道長,你還有錢嗎?」
頓了頓,曉星塵略窘迫地道:「嗯……好像還有。」
薛洋插嘴道:「我有啊,借給你。」
阿箐啐道:「你跟我們一起吃住了這麼久,花你點錢你還要借!縗鬼!要不要臉!道長,我想去買漂亮衣服和漂亮首飾,你陪我好不好?」
魏無羨心道:「原來是想把曉星塵引出去。可要是薛洋要跟著,那該如何是好?」
曉星塵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又不能幫你看適不適合。」
薛洋又插嘴道:「我幫她看。」
阿箐跳起來差點撞到曉星塵下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你陪,我才不要他跟著,他只會說我醜!叫我小瞎子!」
她時不時無理取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兩人都習以為常。薛洋賞了她一個鬼臉,曉星塵道:「好吧,明天如何。」
阿箐道:「我要今晚!」
薛洋道:「今晚出去,市集都關門了,你上哪兒買?」
阿箐無法,只得道:「好吧!那就明天!說好了的!」
一計不成,再吵著要出去,薛洋一定又會起疑心,阿箐只得作罷,坐在桌邊吃飯。方才一段,她雖然表演的與平時一模一樣,十分自然,但她的小腹始終是緊繃的,緊張至極,直到此刻,拿碗的手還有些發抖。薛洋就坐在她左手邊,斜眼掃她,阿箐的小腿肚又緊繃起來。她害怕得吃不下,剛好裝作氣憤得沒胃口,吃一口吐一口,用力戳碗,喃喃地細碎罵道:「死賤人,臭丫頭,我看你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賤人!」
其餘兩人聽她一直罵那個並不存在的「臭丫頭」,薛洋直翻白眼,曉星塵則道:「不要浪費糧食。」
薛洋的目光便從阿箐這邊挪開,轉到對面的曉星塵臉上去了。魏無羨心道:「小流氓能把曉星塵模仿的那麼神似,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每天都相對而坐,有的是機會細細揣摩。」
曉星塵卻對投射在他臉上的兩道目光渾然不覺。說到底,這間屋子裡,真正瞎了的人,只有他一個而已。
吃完之後,曉星塵收拾了碗筷進去,阿箐也坐立難安,想跟著溜進去,薛洋卻忽然叫她:「阿箐。」
阿箐的心猛地一提,連魏無羨都感覺到了她炸開的頭皮。
她道:「你突然叫我名字幹嘛!」
薛洋道:「不是你自己說不喜歡我叫你小瞎子的麼?」
阿箐哼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到底想幹嘛?」
薛洋微笑道:「不幹嘛,就是教教你,下次被罵該怎麼辦。」
阿箐道:「哦,你說啊,怎麼辦?」
薛洋道:「誰罵你醜,你就讓她更醜,臉上劃個十七八刀,讓她這輩子都不敢出門見人;誰罵你瞎子,你就把你那根竹竿一頭削尖,往她兩隻眼睛裡各戳一下,讓她也變成個瞎子。你看她還敢不敢嘴賤?」
阿箐毛骨悚然,只裝作以為他在嚇唬自己,道:「你又唬我!」
薛洋哼道:「你就當是唬你吧。」說完,把裝著兔子蘋果的盤子往她面前一推:「吃吧。」
看著那一盤玉雪可愛、紅皮金肉的小兔子蘋果,陣陣惡寒蔓延上阿箐和魏無羨的心頭。
第二日,阿箐一大早就吵著讓曉星塵帶她出去買漂亮衣服和胭脂水粉。薛洋不滿道:「你們走了,那今天的菜又是我買?」
阿箐道:「你買一買又怎樣?道長都買了多少回了!就你天天耍鬼伎倆賴帳欺負道長!」
薛洋道:「是是是。我去買。我現在就去。」
待他出門,曉星塵道:「阿箐,你還沒準備好嗎?能走了嗎?」
阿箐確定薛洋已經走遠,這才進來,關上門,聲音發顫地問道:「道長,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薛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