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螽斯

這一日是意歡懷孕滿三月之喜,因為胎象穩固,太后也頗喜悅,便在儲秀宮中辦了一場小小的家宴以作慶賀。

席間言笑晏晏,便是皇帝也早早自來朝歸來,陪伴意歡,太后頗為喜悅,酒過三巡,便問道:「近些日子時氣不大好,皇帝要留心調節衣食才是。」

皇帝坐於意歡身側,忙陪笑道:「請皇額娘放心,兒子一定隨時注意。」他轉臉對著意歡,關切道:「你如今有了身子,增衣添裳更要當心。」

意歡滿面紅暈,只癡癡望著皇帝,含羞一笑,一一謝過。

太后的韶華日漸消磨於波雲詭譎的周旋中,彷彿是紫禁城中紅牆巍巍,碧瓦巍峨,卻被風霜侵蝕太久,隱隱有了蒼黃而沉重的氣息。然而,歲月的浸潤,深宮頤養的日子卻又賦予她另一種莊靜寧和的氣度,不怒自威的神色下游如玉般光潤的和婉,聲音亦是柔軟的。和藹的:「看舒妃盼了那麼多年終於有了身孕,哀家也高興。只是舒妃如今不能陪侍皇帝,皇帝可要仔細。」

皇帝極為恭敬:「是。巡幸歸來,前朝的事情多。兒子多半在養心殿安置了。」

太后夾了一筷子鳳尾魚翅吃了,慢悠悠道:「皇帝來回養心殿,都會經過蟲斯門吧?」

皇帝不意太后有此問,便笑道:「是,兒子來回後宮,時常經過蟲斯門。」

太后停了手裡的銀累絲祥雲筷子,莊重道:「皇帝知道蟲斯門的來歷麼?」

皇帝神色悠然,緩緩吟道:「蟲斯羽,訣訣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他停一停,環視殿內,將眾妃仰慕的神色盡收眼底,有幾分得意,「蟲斯門的典故源自《詩經·周南·蟲斯》,兒子都記得的。」

如懿伴在皇帝身側,微微地偏過頭,精緻的紅翡六葉宮花,玲瓏的花枝東菱玉鈿,隨著她語調的起伏悠悠地晃:「皇上博學,此詩是說蟲斯聚集一方,子孫眾多。」她與皇帝相視一笑,又面向太后道:「內廷西六宮的麟趾門相對應而取吉瑞之意,便也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

太后微微瞇眼,頜首道:「皇帝與皇后博學通識,琴瑟和鳴,哀家看在眼裡真是高興。先帝在時,常與哀家說起蟲斯門的典故。說蟲斯門原來是明朝的舊名,祖先進關以後,更改明宮舊名,想掃除舊日之氣,卻在看到蟲斯門時心有所觸,說這個名字甚好,是讓咱們子孫後代繁盛的意思,所以就留了下來。也是,雄蟲斯一振動翅膀叫起來,雌蟲斯便蜂擁而至,每個都給它生下九十九個孩子,當真興旺繁盛!」

原先渺然的心便在此刻沉沉墜下,如懿如何不明白太后所指,只得不安地起身,畢恭畢敬地垂手而聽。皇帝的面色也漸漸鄭重,在底下悄悄握了握如懿的手,起身笑道:「皇額娘的教誨,兒子都明白。正因為皇額娘對上緬懷祖先,對下垂念子孫位,兒子才能有今日兒女滿膝下的盛景啊。」

皇帝此言,綠筠、玉研、意歡、海蘭等有所生育的嬪妃都起身,端正向太后敬酒道:「祖宗福澤,太后垂愛,臣妾等才能為大清綿延子嗣。」

太后臉上含著淡淡笑意,卻未舉杯接受眾人的敬酒。皇帝眼神一掃,其餘的嬪妃都止了笑容,戰戰兢兢站起身來,一臉敬畏與不安:「臣妾等未能為皇家開枝散葉,臣妾等有愧。」

太后仍是不言,只是以眼角的餘光緩緩從如懿面上掃過。如懿只覺得心底一陣酸澀,彷彿誰的手狠狠絞著她的心一般,痛得連耳根後都一陣陣滾燙起來,不由得面紅耳赤。她行至太后跟前,跪下道:「臣妾身為皇后,未能為皇上誕有一子半女,臣妾忝居後位,實在有愧。」

太后並不看她,臉上早已沒了笑容,只是淡淡道:「皇后出身大家,知書識禮,對於蟲斯門的見解甚佳。但,不能只限於言而無行動。」她的目光從如懿平坦的腹部掃過,憂然垂眸,「太祖努爾哈赤的孝慈高皇后、孝烈武皇后皆有所出;太宗的孝莊文皇后誕育世祖福臨,孝端文皇后亦有公主;康熙爺的皇后更不必說;先帝的孝敬憲皇后,你的姑母到底也是生養過的;便是連皇帝過世的孝賢皇后也生了二子二女。哀家說的這些人裡,缺了誰,你可知麼?」

如懿心口劇烈一縮,卻不敢露出絲毫神色來,只得以更加謙卑的姿態道:「皇額娘所言歷代祖先中,唯有世祖福臨的兩位蒙古皇后,廢後靜妃和孝惠章皇后博爾濟吉特氏沒有生育,無子無女而終。」

太后眉眼微垂,一臉沉肅道:「兩位博爾濟吉特氏皇后,一被廢,一失寵,命運不濟才會如此。可是皇后,你深得皇帝寵愛,可是不應該啊!」

臉上彷彿挨了重重一掌,如懿只覺得臉上燒得滾燙,像一盆沸水撲面而來。她只能忍耐,擠出笑道:「皇額娘教誨得是,是臣妾自己福薄。」

海蘭看著如懿委屈,心頭不知怎的便生了股勇氣,切切道:「太后,皇后娘娘多年照顧永琪,盡心盡力,永琪也會孝順皇后娘娘的。」

太后一嗤,冷然不屑道:「是麼?」

皇帝上前一步,將酒敬到太后跟前,連連賠笑道:「兒子明白,兒子知罪了。這些年讓皇額娘操心,是兒子不該,只是皇后未有所出,也是兒子陪伴皇后不多之過,還請皇額娘體諒。而且兒子有其他妃嬪誕育子嗣,如今舒妃也見喜,皇額娘不必為兒子的子嗣擔心。」

太后的長歎恍若秋葉紛然墜落:「皇帝,你以為哀家只是為你的子嗣操心麼?皇后無子,六宮不安。哀家到底是為了誰呢?」

皇帝忙道:「皇額娘自然是關心皇后了,但皇后是中宮,無論誰有子,皇后都是嫡母,也是一樣的。」

有溫暖的感動如春風沉醉,如懿不自覺地望了皇帝一眼,滿心的屈辱與尷尬才稍稍減了幾分。到底,他是顧著自己的。

意歡見彼此僵持,忙欠身含笑:「太后關心皇后娘娘,眾人皆知。只是臣妾也是侍奉皇上多年才有身孕,皇后娘娘也會有這般後福的。」

許是看在意歡有孕的面上,太后到底還是笑了笑,略略舉杯道:「好了,你們都起來吧。哀家也是看著舒妃的身孕才提幾句罷了。皇后,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有空兒時,變多去蟲斯門下站一站,想想祖先的苦心吧。」

如懿諾諾答應,硬撐著發酸的雙膝撐起身子,轉眼看見玉研譏誚的笑色,心頭更是沉重。她默默回到座位,才驚覺額上、背上已逼出了薄薄的汗。彷彿激烈掙扎撲騰過,面上卻不得不支起笑顏,一臉雲淡風輕,以此敷衍著皇帝關切的神色。到底,這一頓飯也是食之無味了。

自儲秀宮歸來時已經是月上中天了。如懿回到宮中,卸了晚妝,看著象牙明花鏤春和景明的銅鏡中微醺的自己,不覺撫了撫臉道:「今兒真是喝多了,臉這樣紅。」

容珮替如懿解散了頭髮拿篦子細細地篦著道:「娘娘今兒是為舒妃高興,也是為皇上高興,所以喝了這些酒,得梳梳頭髮散發散才好。」

容珮說罷,便一下一下更用心為如懿篦發,又讓菱枝和芸枝在如懿床頭的蓮花鎏金香球裡安放進玉華醒醉香。那是一種專用於幫助醉酒的人擺脫醺意的香餅,翊坤宮的宮女們會在陽春盛時採摘下牡丹的花蕊,與荼蘼花放在一起,澆入清酒充分地浸潤牡丹花蕊和荼蘼花瓣,然後在陰涼處放置一夜,再用杵搗,將花蕊與花瓣一起搗成花泥,把花泥捻成小餅,外刷一層龍腦粉,以它散發出的天然花香,讓人在睡夢中輕輕地擺脫醉酒的不適。

如懿素來雅好香料,尤其是以鮮花製成的香餌,此刻聞得殿中清馨鬱鬱,不覺道:「舒妃有孕,本宮自然是高興的。只是……」她沉吟著道,「前兒內務府說送來了幾罈子玫瑰和桂花釀的清釀,說是跟蜜汁兒似得,拿來給本宮嘗一嘗吧。」

容珮知道她心中傷感與委屈,便勸道:「娘娘,那酒入口雖甜,後勁兒卻有些足,娘娘今日已經飲過酒了,還是不喝了吧?」

如懿笑:「喝酒最講究興致。興之所至,為何不能略嘗?你快去吧!」

容珮經不得她催促,只好去取了來:「那娘娘少喝一些,免得酒醉傷身。」

如懿斟了一杯在手,望著盈白杯盞中乳金色的液體,笑吟吟道:「傷身啊,總比傷心好多了!」

容珮知她心意,見她印了一杯,便又在添上一杯:「娘娘今日是傷感了。」她的聲音更低,同情而不服,「今兒這麼多人,太后也是委屈您了。」

如懿仰起臉將酒倒進喉中,擦了擦唇邊流下的酒液,哧哧笑道:「不是太后委屈本宮,是本宮自己不爭氣。太后讓本宮去蟲斯門下站著,本宮一點兒也不覺得那是懲罰!若是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讓本宮在蟲斯門下站成一塊石頭,本宮也願意!」她眼巴巴地望著容珮,眼裡閃過矇矓的晶亮,「真的,本宮都願意!舒妃入宮這麼多年,喝了這麼多年的坐胎藥,如今多聽了幾回,便也懷上了。到底是上蒼眷顧,不曾斷了她的念想。可是本宮呢?本宮已經三十三歲了,三十三歲的女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孩子,那算什麼女人?!」

容珮難過道:「娘娘,你還年輕!不信,您照照鏡子,看起來和舒妃。慶貴人她們也差不多呢。」

如懿帶著幾分醉意,摸著自己的臉,淒然含淚:「是麼?沒有生養過的女人,看起來或許年輕些。可是年輕有什麼用?!這麼些年,本宮做夢都盼著有自己的孩子。」她拉著容珮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按,「你摸摸看,本宮的肚子扁的,它從來沒有鼓起來過。容珮,本宮是真心不喜歡嘉貴妃,可是也打心眼兒裡羨慕她。她的肚子一次又一次鼓起來,鼓得多好看,像個石榴似的飽滿。她們都說懷了孕的女人不經看,可是本宮眼裡,那是最好看的!」

容珮眼裡沁出了淚水:「娘娘,從奴婢第一次看到您,奴婢就打心眼兒裡服您。宮裡那麼多小主娘娘,可您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人家的眼睛是流著眼淚珠子的,您的眼睛在愁苦也是忍著淚的。奴婢佩服您這樣的硬氣,也擔心您這樣的硬氣。不愛哭的人都是傷了心的了。奴婢的額娘也是,她生了那麼多孩子,還是挨我阿瑪的打。我阿瑪打她就像打沙袋似的,一點兒都不懂的心疼。最後奴婢的額娘是一邊生著孩子一邊挨著我那醉鬼阿瑪的打死去的。那時候奴婢就想,做人就的硬氣些,憑什麼受那樣人的挫磨。可是娘娘,現在奴婢看您哭,奴婢還是心疼,奴婢求求老天爺,讓一個孩子來您的肚子裡吧!」

如懿伏在桌上,俏色蓮蓬繡成的八寶瑞獸桌布紮在臉上硬硬地發刺,她伸著手茫然地摩挲著:「還有純貴妃,這輩子她的恩寵是淡了,可是她什麼都不比怕,兒女雙全,來日還能含飴弄孫。公里活得最自在最安穩的人就是她。」

容珮從未見過如懿這般傷心,只得替她披上了一件絳紅色的廿金大氅:「娘娘,您是皇后,不管誰的孩子,您都是嫡母,她們的子孫,也都是您的子孫。」

如懿淒然搖首:「容珮,那是不一樣的,人家流的是一樣的血,是骨肉至深。而你呢,不過是神廟上的一座神像,受著香火受著敬拜,卻都是敷衍著的。」

容珮實在無法,只得道:「娘娘,好歹您還有五阿哥啊,五阿哥多爭氣,被您調教的文武雙全,小小年紀已經學會了滿蒙漢三語,皇上不知道多喜歡他呢!來日五阿哥若是得皇上器重,您固然是母后皇太后,愉妃娘娘是聖母皇太后,一家子在一塊兒也極好呢。」

如懿帶著眼淚的臉在明艷灼灼的燭光下顯出一種蒼白的嬌美,如同夜間一朵白色的優曇,獨自含著清露綻放:「永琪自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可是容珮,每一次盼望之後,本宮都恨極了。恨極了自己當年那麼蠢鈍,被人算計多年也不自知,恨極了孝賢皇后的心思歹毒。所以,本宮一點兒都不後悔,旁人是怎樣害得本宮絕了子嗣的希望,本宮便也要絕了她所有的希望。可是容珮,再怎麼樣,本宮的孩子都來不了了!」

迷濛的淚眼裡,翊坤宮是這般熱鬧,新封的皇后,金粉細細描繪的人生,怎麼看都是奼紫嫣紅,一路韶華繁盛下去。可是只有如懿自己知道,那些恩愛榮華之後,她是如何孤獨。夜靜人散之後,宮裡只剩下她。闊大的紫檀蓮花彫花床上鋪著一對馥香花團紋鴛鴦軟枕,上面是金紅和銀綠兩床蘇織華絲鳳棲梧桐被,皇帝在時,那自然是如雙如對的合歡欣意。可是皇帝不在的日子,她便清楚地意識到,那才是她未來真正的日子。她會老,會失寵,會有「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的日子。那種日子的寂寞裡,她連一點兒可以依靠可以寄托的骨血都沒有。只能嗅著陳舊而金貴的古舊器皿發出陳年的鬱鬱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在水裡發黃的舊蠶絲,一絲一縷地裹纏著自己,直到老,直到死。

那就是她的未來,一個皇后的未來,和一個答應,一個常在,沒有任何區別。

容珮自知是勸不得了。她只能任由如懿發洩著她從未肯這般宣之於口的哀傷與疼痛,任由酒液一杯杯傾入愁腸,代替一切的話語與動作安慰著她。

過了片刻,芸枝進來低聲道:「容姐姐,令嬪小主來了,想求見皇后娘娘了。」

容珮有些為難地看著醉得不省人事的如懿,輕聲道:「娘娘酒醉,怕是不能見人了,這樣吧,你去好生回了令嬪小主,請她先回去吧。」

芸枝答應著到了外頭,見了嬿婉道:「令嬪小主,皇后娘娘方才從儲秀宮回來,此刻醉滿了,怕是不能見小主了。」

嬿婉想著暖閣的方向望了一眼,道:「方纔看娘娘從儲秀宮回來有些薄醉,所以特意回宮拿了些醒酒湯來,怎麼此刻就醉倒了呢?」

芸枝笑道:「娘娘回來還喝了些酒呢。今兒酒興真是好!」

嬿婉心中一突,很快笑道:「是啊。舒妃有喜,娘娘與舒妃交好,自然是高興了,所以酒興才好!」

正說著,卻見菱枝端了一碗醒酒湯走到殿外,容珮開了門道:「娘娘醉得厲害,吐得身上都是,快去端熱水來,醒酒湯我來喂娘娘喝下吧!」

菱枝忙著答應了。嬿婉一時瞧見,不覺道:「皇后娘娘醉得真厲害,本宮便不妨礙你們伺候了,好好兒照顧著吧。」

芸枝恭恭敬敬送了嬿婉出去。春嬋候在儀門外,見嬿婉這麼快出來,不覺詫異道:「小主這麼快出來,皇后娘娘睡下了麼?」

瀾翠本跟著嬿婉進去,嘴快道:「什麼睡下,是喝醉了。」

春嬋打趣道:「哎呦!貴妃醉酒也罷了,怎麼皇后也醉酒呢!」

嬿婉嘴角銜了一縷冷笑,道:「貴妃醉酒也好,皇后醉酒也好,不過都是傷心罷了。本宮還以為皇后多雍容大度呢,巴巴兒地提醒了舒妃坐胎藥的事,原來還是過不了女人那一關,也是個妒忌小心眼而罷了。」

春嬋笑道:「小主說的是,女人就是女人,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免俗。」

嬿婉長睫毛輕揚,點漆雙眸幽幽一轉:「所以啊,來日哪怕舒妃的胎出了什麼事兒,也是小心眼兒的人的罪過,跟咱們是不相干的。」

春嬋會心一笑,扶著嬿婉悠然回宮。

乾隆十六年,前朝安靜,西藏的騷亂也早已平定,皇帝以西北無憂,便更重視江南河務海防與官方戎政。正月,皇帝以瞭解民間疾苦為由,奉母遊覽,第一次南巡江浙。

起初,倒頗有幾位朝中官員覲見,以為南巡江浙,行程千里,驚動沿途官員百姓,趨奉迎接,未免靡費。皇帝便有幾分不悅:「如今你們都稱天下安定富庶,這安定富庶朕都是在奏折上看到的,未曾眼見。聖祖康熙爺也曾南巡,下江南與官民同樂,瞭解民生疾苦。朕為聖祖子孫,理當效仿。」

如此,再不敢有人諫言。待回到宮中,皇帝見如懿已經候在養心殿暖閣等候他下朝,那笑意便不覺從唇邊溢出,照的眉眼都熠熠生輝。

如懿忍不住笑:「皇上雖然喜愛江南風景,但也不必如此喜形於色啊。」

皇帝握住她手,附近她耳邊輕聲道:「你幼時曾去過蘇州,每每與朕說起,都十分嚮往可以再去。朕當日只是幌子,並不能擅自帶你離京。如今,朕便與你一同實現心願。去咱們最想去的地方走一走。」他眼底有明亮的光,像星子在墨藍夜空裡閃出鑽石般璀璨的星芒,「朕大雲你,不僅是這次,往後咱們還有許多時日,朕會一直陪著你去山水之間。」

心底的暖色彷彿敷錦凝繡的桃花,迎著春風一樹一樹綻放到極致,那樣輕盈而芬芳,充斥著她的一顆心。她依在皇帝胸前,依依婉然道:「只要是皇上想去的地方,臣妾一定伴隨身側,絕不輕離。」

窗外仍有薄薄的飛雪如柳絮輕揚,而他與她的眸光相融間,唯有無限歡喜與安寧。

按著皇太后的意思,因是巡幸江南煙柔之地,隨行的嬪妃除了皇后,便以漢軍旗出身的純貴妃、玫嬪、令嬪、婉嬪慶貴人和李朝出身的嘉貴妃陪伴。

皇帝對太后的安排甚是滿意,便將六宮中事都托了愉妃海蘭照應。臨行前,如懿又去探望了意歡,彼時意歡已經有五個多月的身孕了,逐漸隆起的腹部顯得她格外有一種初為人母的圓潤美滿。如懿含笑撫著她的肚子道:「一切可都還好麼?」

身下淺碧色的玉蘭花樣坐褥軟似棉堆,意歡愛惜地將手搭在腹部:「一切都還好。只是總覺得像是在夢裡似得,不太真切。」

如懿忍不住取笑:「肚子都這麼大了,孩子也會踢你了,還總是如在夢中麼?」

窗外的雪光透過明紙映得滿殿亮堂,意歡滿面紅暈的臉有著難言的柔美,似有無限情深:「娘娘知道麼?臣妾第一次見到皇上的時候,是在入宮的前一年,皇上祭陵回來,街上擠滿了圍觀的百姓,臣妾便跟著阿瑪也在茶樓上看熱鬧,隔了那麼遠的距離,臣妾居然能看清皇上的臉。在此之前,臣妾作為備選的秀女也曾熟讀皇上的御詩,可是臣妾從未想過,這個人會有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從那時開始,這個人便紮在了臣妾心理,知道皇上那年不選秀的時候,臣妾哭得很傷心,卻也沒想到會被太后選中入宮侍奉。跟著太后的日子裡,太后待臣妾很好,他告訴臣妾皇上喜歡翰墨,喜歡詩詞,喜歡畫畫。咱們滿人馬背上得天下,可是皇帝精通琴棋書畫風雅典趣,幾乎沒有什麼是他不會的。有時候皇上來慈寧宮,臣妾便躲在屏風後悄悄瞧他一眼,那時臣妾真是高興,原來我一生為人,熟讀詩書,都是為了要走到這個人身邊去。」

如懿見她癡癡地歡喜,隱隱卻有了莫名的憂愁盤旋在心間,她只得笑道:「妹妹如今又有了孩子,是該高興。」

意歡眼底有明亮的光彩,彷彿滿天銀河也傾不出她心中的喜悅與幸福:「臣妾一直覺得,能在皇上身邊是最大的福氣。因為這福氣太大,所以折損了臣妾的子嗣。皇后娘娘,這話臣妾對誰說她們都不會明白,但是娘娘一定會懂得,滿宮裡這麼些人,她們看著皇上的眼神,她們的笑,都是赤裸裸的慾望。只有皇后娘娘和臣妾一樣,您看皇上的眼神,和臣妾是一樣的。」

果真一樣麼?她在心底惆悵的想,其實連她自己也懷疑,當初所謂的真心,經過歲月的粗糙挫磨,還剩了幾許?看到的越多,聽到的越多,她質疑和不信任的也越來越多,那樣純粹的愛慕,或許是她珍惜意歡願意與之相交的最大緣由,那是因為,她看見得意歡,恍然也是已然失去的曾經的自己。可那樣的自己,那樣的意歡,又能得到些什麼?

這樣的念頭在她的腦中肆意穿行,直到荷惜擔心的上前勸道:「小主一直害喜得厲害,到了如今,聞見些什麼氣味不好還是嘔的厲害。這會子說了這許多話,等下又要難受了。」

如懿強按下自己紛繁的念想,關切道:「你是頭胎,難免懷著身孕吃力些,不過本宮也聽人說,越是害喜得厲害,腹中的孩子往後便越聰明。你大可安心就是。」說罷又囑咐了伺候的荷惜,那些東西不能碰不能聞,連茶水也要格外當心。

荷惜笑道:「皇后娘娘囑咐了許多次了,奴婢一定會當心的。」

如懿歎道:「不是本宮不放心,本該留著江與彬伺候你的,可是他如今在太醫院頗有資歷,也得皇上信任,要跟著南巡一路伺候,所以你這裡要格外小心留意。」

意歡頷首道:「皇后娘娘對臣妾這一胎的關切,臣妾銘感於心,好在愉妃姐姐是個細心的,有她在,皇后娘娘也可以放心了。」

如懿含笑道:「可不是,本宮就是看你有孕了歡喜,所以左也放不下右也放不下的。不過話說回來,本宮此次跟著皇上南巡,永琪年幼不能帶在身邊,海蘭又要照顧永琪,又要料理後宮中事,只怕也是吃力,凡是你自己多小心。」

意歡且笑且憂,小心翼翼地護著小腹:「且不說前朝如何,就是當今,從怡嬪、玫嬪的孩子的事兒,還有愉妃姐姐生產時的凶險,臣妾還不知道警惕麼?這個孩子是臣妾與皇上多年情意的見證,臣妾必定好好兒愛護,不許任何人任何機會傷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