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三個字,從金玉妍艷而灼的紅唇間如吐著瓜子皮一般輕巧吐出,深深刺在嬿婉心上。爭了那麼多,求了那麼多,原來還是旁人眼中的不配!沒有孩子,他便要落到如此境地麼?她盯著玉妍隆起的肚子,手指控制不住地發顫。她從未覺得,玉妍高高隆起的肚子是這般惹人生厭。
麗心笑眉笑顏道:「還請令貴人仔細些,別粗手重腳地擦破了小主的鞋。」
玉妍瞥了嬿婉一眼,翹起鞋尖,看的確是擦乾淨了,方才懶懶道:「好了,退下吧。本宮這蘇繡的鞋面可比你的手指還嬌嫩呢。」她抬起腳尖,頂了頂嬿婉的下巴,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蘇繡的鞋面光滑得如新生嬰兒的肌膚,幾乎吹彈可破。那細密的針腳,鮮艷的配色,一針一線的精巧,硌在他的下巴上,卻幾乎能蹭出心上的血滴子來,嬿婉攥著絹子站在玉妍面前,不敢動,也不敢退卻,渺小的如同一粒塵芥。她忽然覺得,憑著自己所擁有的微薄恩寵,或許哪一日被掩埋在這紅磚青瓦之下,也無人問津。
玉妍正得趣,卻見李玉帶著凌雲徹過來,見了她忙打了個千兒道:「嘉妃娘娘萬福金安。」
玉妍順勢收回腳,端正了神色笑道:「李公公往哪兒去,這麼匆匆忙忙的。」
李玉道:「奴才正要去啟祥宮傳旨,皇上請娘娘往養心殿共同用晚膳。」
玉妍忙笑道:「有勞公公了,本宮即可就去。」玉妍瞥了嬿婉一眼,輕嗤一聲,彷彿厭倦了戲弄老鼠的貓,揮手揚長而去。嬿婉身子一晃,春蟬趕緊扶住了,急切道:「小主,您沒事吧?」嬿婉撐著她的手臂站直身子,望著玉妍遠去的背影,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凌雲徹見玉妍走遠,忙向李玉道:「公公,我認識去緞庫的路,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還是忙著差事去吧。」
李玉微瞇了雙眼,手籠在衣袖裡,笑道:「也好,凌侍衛,皇上記得你救皇后的事,一定要賞你十匹貢緞再做嘉許。你前途無量啊!」
二人拱手而別。嬿婉轉過臉,見是凌雲徹,知道方纔的窘迫都已經落進了他的眼裡,越發覺得難堪,恨不得鑽進宮牆的縫隙裡才好。嬿婉微微橫了一眼,春蟬知趣地退開幾步,雲徹掏出懷中的手帕遞給她:「擦一擦吧。」
嬿婉並不去接,雲徹微微尷尬,還是笑了笑:「臣下用的東西,小主怎麼肯用呢。」
嬿婉將手中的娟子狠狠扔開,抬起繡著白色曉春橘花的袖口用力擦了擦下巴,別過臉道:「我情願是皇上看見,也不要是你看見。」
雲徹默然片刻:「皇上看見是憐惜動情,微臣看見,不過是故人傷情。」
嬿婉哧地一笑,眼裡卻不由自主冒了幾分朦朧的淚氣:「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我們是故人。」
雲徹別過臉,清的面龐上多了幾分英氣。是啊,他們都不再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兩個漸行漸遠的人,如何還有故人心腸。他低聲道:「小主要努力忘記的,微臣也會努力忘記。」
嬿婉眼中閃過一絲清亮的明色:「雲徹哥哥,要努力忘記的,終究是最難忘記的,是不是?」
有一瞬間的怔仲,連嬿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話來。身為宮妃的日子裡,她無時無刻不驕傲地提醒著自己,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君王的女人。她一直不屑提起過往,克制著想起自己所不屑的時光裡的人,譬如,雲徹。所以她一直避免著與她的相見與交談。
其實他們自己都知道,彼此是常常能見到的。當她去養心殿承恩的時候,被錦被裹著赤裸的身體從圍房抬進養心殿的寢殿時,她會在深沉的黑夜裡,看見他守在殿外的模糊的面孔。她甚至猜想,若是在風大的夜裡,他是否也能聽見自己在皇帝身下甜膩而曖昧的嬌笑與呻吟。
但,一重門內,一重門外,便是天淵之別。
而分隔這麼多年後,這是她第一次,又換回舊日的稱呼,叫他「雲徹哥哥」,一如從前。
彷彿有水珠從高處清冷落下,嗒一聲,重重敲在心上。無數的往事瞬時洶湧上心頭,少年時清純的嬿婉與此時高貴而嬌艷的嬿婉的面龐互相交疊著,許久也不能疊成同一人。
雲徹看著她眼底有一絲難掩的憐惜:「嬿婉,這就是千辛萬苦求得的路麼?」
嬿婉的眼底湧出晶瑩的淚水:「這條路固然不好走,也未必見得比從前的路難走許多。我會自己想盡辦法,把這條路變得好走一些。」
雲徹盡量冷漠了語氣,卻仍有一絲難掩的溫情:「這樣與人爭,與人鬥,還要被人羞辱。嬿婉,我只是覺得你太辛苦。」
「所有的路要往前走,都一樣辛苦。」嬿婉的語氣低柔如悄然綻放的花瓣,一點一點搖晃著細而軟的蕊,「有你這句關懷,我已經很足夠。」
她欠身,緩步離去。在數步之後迎上了春蟬伸來攙扶的收,低沉而堅定:「春蟬,無論用什麼辦法,我一定要懷上一個孩子,一定!」
孝賢皇后薨逝後的日子,雖然瑣事不斷,卻也有條不紊安寧地過了下去。綠筠靜心「養病」,幾乎是自閉於宮中,日日吃齋念佛惟兒女祝禱,盼望著能平息皇帝的盛怒。宮中唯有玉妍張揚些,卻也因為懷著身孕,又不能侍寢,眾人都讓著她,玫嬪的恩寵漸漸不如從前,唯意歡一枝獨秀些。另外,便是海蘭、嬿婉、陸纓絡、婉茵與秀答應了,除了海蘭無須承恩邀寵,其他人也就如常過著。而如懿,除了料理後宮諸事,便一心一意撫養永琪。
相對於後宮的平靜,前朝卻不太安靜。孝賢皇后薨逝的餘波不斷,先是皇帝發現皇后的冊封文書譯為滿文是,誤將「皇妣」譯為「先太后」,盛怒之下,將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書阿克敦按「大不敬」議罪,斬監候後赦免;刑部滿漢尚書、侍郎全堂問罪,革職留任。又因翰林院撰擬皇后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皇帝認為這兩字用於常人尚可,「豈可加之皇后之尊」?連帶著三朝重臣,大學士張廷玉等也受到罰俸處分。
工部因辦理皇后冊寶「製造粗糙」,全堂問罪。光祿寺因置備皇后祭禮所用之餑餑、桌張「俱不潔淨鮮明」,光祿司卿、少卿俱降級調用。宗人府也幾次受到申飭。隨後,外省滿族文武官員五十餘人因沒有具奏折請赴京叩謁皇后梓宮,或降級或消去軍工處分。一批官員在皇后喪期內違制剃髮,經查究後受到懲處。兩江總督尹繼善、閩浙總督喀爾吉善、漕運總督蘊著、浙江巡撫顧琮、江西巡撫開泰、河南巡撫碩色等五十三名,均是在先帝在時便受重用的臣子,此次亦再懲處之列。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建更因擅自剃髮,又發現有貪污行為,賜令自盡。甚至因「違制剃髮」,連惠賢皇貴妃的父親大學士高斌特受到嚴遣,被皇帝在朝堂上當面申飭。
旁人也就罷了,張廷玉乃是三朝重臣,又是一直以來力撐孝賢皇后在後宮地位的老臣之一,此時因孝賢皇后薨逝而獲罪,實在是出人意料。更何況惠賢皇貴妃死後,皇帝追念不已,每到皇貴妃去世的填倉日,必定作詩悼念,年年如是。又對惠賢皇貴妃的阿瑪都沒被顧及,受了這般懲處,實在是皇帝已憤怒到了極點。
所以李玉來請如懿時,臉色都變了,有些不安地擦著額頭上因為一路小跑而出的汗:「嫻貴妃,高斌大人和張廷玉大人都在養心殿被訓斥,皇上發了大脾氣,這個時候,怕是只有您能去看看了。」
如懿放下手頭正在整理的八寶五色絲線,問道:「皇上怎麼又訓斥他們了,不是前兩日在朝堂上已經訓斥過了麼?」
李玉忙道:「張大人和高大人原是為上次受責的事前來請罪的,不想皇上見了他們說起要將孝賢皇后東巡時所居的大船青雀舫運回京中保存,高大人原本不敢辯駁,張大人仗著是老臣,先讚許了皇上的伉儷情深,又說此舉不妥。」
「不妥?」如懿疑惑道,「青雀舫是孝賢皇后最後所居之地,皇上不過想保留此船,有何不妥麼?」
李玉皺了皺眉,比劃著道:「船太大了,城門洞狹窄,根本進不了城。皇上就想把城門樓給拆掉。」
如懿大吃一驚,旋即道:「這樣的大事,難怪張廷玉要反對了。」
李玉搓著手道:「可不是。所以皇上動怒了,斥責兩位大人沒心肝!兩位大人早了斥責也罷了,皇上氣傷了身子可怎麼好。」
為著孝賢皇后的喪事,皇上連日來動怒,如懿心下也有些吃緊,便趕緊吩咐了轎輦隨著李玉去了。
養心殿中極安靜,宮女太監們都伺候在外,一個個鴉雀無聲地垂手侍立著,生怕皇帝的雷霆之怒牽扯到他們。如懿扶著李玉的手下了輦轎,示意蕊心和菱枝候在階下。她才步上漢白玉台階,便已聽得皇上的震怒之聲:「孝賢皇后是天下之母,朕為天下之母而拆去一座城牆便又如何了?你們家中夫妻兩全,朕的喪妻之痛,你們如何能懂得?全是沒心肝的東西,之後滿口仁義道德。出去!」
如懿候在殿外,只見兩位老臣面面相覷,狼狽不堪地退了出來,見了如懿,便躬身請安:「嫻貴妃娘娘萬福。」
如懿微微頜首, 並不在意他們對於自己的態度不甚恭敬。也是,她與孝賢皇后、惠賢皇貴妃明爭暗鬥了半輩子,張廷玉一向護持皇后,高斌是皇貴妃的生父,何必要對自己畢恭畢敬。她看著兩人的背影,意味聲長地笑了笑,尊重與恭敬,原也不在一時。
她緩緩步入殿內彼氏正值午後,四月曛暖的風被緊閉的窗扇隔絕在了外頭,陽光亦成了映在窗上的一縷單薄的影子,飄渺無依。皇帝仰起頭躺在冰涼的椅子上,一臉疲憊。
如懿笑道:「皇上這樣仰面躺著倒好,從來人只看自己腳下的路,卻很少望望自己頭頂上方是什麼。以至烏雲蓋頂都不知,還在匆匆趕路。」
皇帝的聲音裡透著淡淡的倦意:「你來了。那朕發脾氣,你都聽見了。怕不怕人?」
如懿走近他身邊:「君子天怒,四海戰慄,臣妾當然怕。何止臣妾怕,方才張廷玉與高斌兩位大人走出去,戰戰兢兢,如遭雷擊。臣妾想,他們真的是害怕了,也只有他們害怕,朝廷上下才都會敬畏皇上,不再把皇上當成剛剛君臨天下的年輕君主。」
皇帝舒一口氣,以手抵上額頭:「如懿,朕已經三十七歲了。」
如懿從身後摟住皇帝,感慨良多:「是,臣妾已經陪伴皇上十七年了。十七年來,臣妾從未見過皇上如此雷霆之怒。」她從按上取過琺琅描花小缽裡的薄荷油,往指尖搓了點蘸上,替皇上輕輕揉著額頭,「皇上對著外人發發脾氣就罷了,可別真動了怒氣傷肝傷身。依臣妾來看,皇上今日做的是高興的事呢。」
皇帝閉目深吟:「朕怎麼高興了?」
如懿明春一笑:「這些日子來,外人看著皇上肝火甚旺。但皇上處罰的人,或是三朝元老,或是先帝舊臣,或是嬪妃母家。對於尾大不掉,又在前朝倚老賣老掣肘皇上的人,趁這個機會除去,名正言順,又是皇上情深之舉,絕不惹人詬病。」
皇上的嘴角露出幾分從容的笑意,伸手攀住她的手道:「如懿,何必這樣聰明」
如懿伸開細長的手指與皇帝牢牢交握:「不是臣妾聰明,是臣妾與皇上一心」
皇帝將臉頰緊緊貼在她柔滑手背上:「朕喜歡你說這個詞,一心。」
如懿溫婉地笑了笑,有一絲感動,亦有一絲疑惑。或許在外人看來,皇帝對皇后這樣追念,也是男的的一心了吧。也許所謂的一心,本來就是落在旁人眼裡的如花似錦、花團錦簇,而內裡卻千瘡百孔。誰知道呢?
靜默了片刻,如懿還是問:「皇上雖然訓斥了張廷玉和高斌,但移動青雀舫之事,皇上心中應該已有算盤了吧?」
皇上頜首道:「禮部尚書海望替朕想出了一個運船進城的方法,即搭木架從城牆垛口通過。木架上舍友木軌,木軌上鋪滿鮮菜葉,使之潤滑。屆時促使千餘名工人推扶拉拽,便可將御舟順利運進城內,既能保住城樓,又可節省大量人力財力。朕思來想去,孝賢皇后死在宮外,最後一息尚存之地是青雀舫,那麼朕將青雀舫移入京城,也可略表哀思。」
她垂首:「皇上對皇后心意真切,臣妾敬服。」
皇帝慢慢撥著手指上的玉扳指:「孝賢皇后薨逝已是無法挽留之事,朕再傷心,也不過是身外之事。只是朕不若藉著這次的事好好肅清朝廷,那麼那幫老頑固便真以為朕還是剛剛登基的皇帝了。」
如懿淺淺微笑:「朝廷上的事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手裡提拔上來的,才會真正感恩戴德,沒有二心。」
皇帝會意一笑:「朕倒是不怕他們有二心,他們也不敢!只是別總以為自己有著可以倚仗的東西,便自居為老臣,朕喜歡聽話的臣子,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便可以退下去歇歇了。」
如懿心中一動,想要說些什麼,終究覺得不妥,只得換了無意的口氣道:「皇上說的是。只是外人也就罷了,永璜和永璋到底是您親生的孩子,您氣過了便也算了。永璜抱病至今,什麼人都不敢見,永璋也總是垂頭喪氣的,怪可憐見兒的。」
皇帝看她一眼,冷然道:「女人的心思就這麼溫柔細巧,落不得大檯面麼?或者說,如懿,你一向是最聰明通透的,為什麼落到了子女身上,便這般看不清楚。」
如懿一怔。卻只能把這驚愕轉化為略略郝然的神色:「臣妾不過是個小女子,眼界短淺。偶爾能猜到皇上的心思也不過是僥倖而已,如何真能像皇上一樣目光如炬呢?」
皇帝這才釋然一笑:「也罷。你一直生活在後宮,所看的世界不過是這紫禁城內的一方天空,難怪許多事被遮了眼睛。」
皇帝的手指扣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有沉悶的篤篤聲:「永璜和永璋的事,固然有他們不孝之處,但朕也明白,他們的不孝,也有孝賢皇后自己的過失在裡頭,怪不得兩個孩子。」
如懿見皇帝的口氣有點鬆動,很為永璜鬆了口氣,忙道:「皇上說的是,孩子們年輕,毛毛躁躁也是有的。」
皇帝口吻陡地凌厲,他站在緊閉的窗扇下,陽光鏤在長窗上的印花如同淡淡的水墨痕跡,為皇帝的面孔覆上一層淺淺的陰翳,愈發顯得他天威難測:「但朕最介意的,是身為朕的長子與三子,他們居然覬覦太子之位。他們為孝賢皇后守孝以來的種種舉止,當朕都看不見麼?一個自詡為長子,一個自詡為有生母可以倚仗爭寵。這些行徑,是當朕死了麼?」
如懿見皇帝的口氣雖然平靜,但底下的森冷意味,如洶湧在河流底下的尖冰,隨時可以把人扎得頭破血流。她忙伏下身道:「皇上息怒。您正值盛年。阿哥們不敢動這樣的心思。尤其是永璜,哲憫皇貴妃去世得早,他一直沒有生母教導,能倚仗的只有皇上您,他更不敢有這樣的僭越之心。」
皇帝冷哼一聲:「再不敢,他也已經動這樣的心思。聖祖康熙子嗣眾多,長子允禔有奪嫡之意,一直被幽禁而死。前車之鑒,朕如何能不寒心?何況朕的兒子,必須聽朕的話,順從朕的意思。朕傷心的時候他們怎敢不傷心,當著嬪妃親貴的面與朕不同心同德,朕如何能忍?」
呵,這才是真意了。天家夫妻,皇族父子,說到底也不過是君臣一般,只能順從。不,連做臣子也有直言犯諫的時候,他們這樣的人卻也是不能的。只有低眉,只有順從,只有隱忍。
她們,和他們一樣,從來都不是可以有自己主見與意念的一群人。
如懿於是緘默,在緘默之中亦明白,永璜與永璋命運的可悲。或許海蘭是對的,她游離於恩寵之外,所以可以看得透徹,一擊即中。她推開窗,外頭有細細的風推動者金色的陽光湧進,空氣裡有太甜膩的花香,幾乎中人欲醉。那醉,亦是自己醉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