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重陽(一)

如懿怔怔的,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零陵香?所以我一直未能有孕,是麼?」

江與彬神色沉重:「氣血滯緩,手腕上脈象起伏最厲害。若未見此零陵香丸,微臣也會以為是小主本身體質的緣故。這零陵香日積月累緩緩侵入肌理,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知小主戴了多久了?」

如懿木在當地,覺得嘴唇都不是自己的了,麻木地微微張合:「我嫁與皇上為側福晉那一年,安南國進貢的貢品,皇上送了富察皇后,皇后再轉贈給我和慧貴妃的。算來,也已經十來年了。」

江與彬語中帶了沉沉的歎息,道:「這十來年,小主無一日不戴在身邊?」

如懿只覺得頭有千斤重,艱難地點下:「是。福晉所贈,她後來又貴為皇后,這是她所賞賜的最貴重的物品,也一向被皇上視為是妻妾和睦的象徵,怎會不戴著?」

江與彬面色極為難看:「零陵香最早出於西南,當地人常用此物或佩戴或煎服,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此物本就不多見,又藏得如此精巧,難怪小主不知。」

心中像被無數利爪撕撓著,一道道血淋淋的印子淋漓而下。是她蠢,蠢到那樣的地步,被人算計了十來年,卻懵然其中,遲遲未知。

惢心咬著唇,唇上幾乎要沁出血來:「這東西是安南國的貢品,總不會送來的東西就有不妥吧?」

如懿的聲音極低,像是虛弱到了極處,自己強撐著自己一般:「你也知道這是安南國的貢品,貢品是給先帝的,最後落到誰的手裡誰也未知。安南國的人怎會費這種無的放矢的心思。我卻是記得的,當年皇上把這串鐲子給了富察琅嬅,富察琅嬅自己留了幾日才給我和慧貴妃的。」她心頭一滴滴墜著血,那艷紅一色,原是十來年日夜期盼,心思枉費。她低低冷笑一聲,那聲音如清碎的冷冰,劃破了自己的腔子,劃碎了心肝腸肺,塗然一地。

也好,也好,她混在海蘭和純妃身後,殺了皇后的孩子,皇后也讓她的孩子一直來不了人世。後宮傾軋,生死相拼,當真是一報還一報。

如懿死死咬著牙,滾熱的淚燙在眼眶裡絲絲灼燒著,她拚命仰起臉,忍住,再忍住。已經失去的,何必再為之落淚,眼淚落下來不過是濕了自己,還不如讓它流回去,灼傷了心,記得那痛,便不會再心軟。

如懿忍住淚,緩緩道:「慧貴妃多年來順從皇后,一心依附,可憐她竟和我一樣,膝下空空。也枉費了她屈居人下,看人顏色。」

江與彬露出幾分躊躇之色,還是道:「小主要聽微臣一句實話麼?」

如懿道:「你說就是。」

江與彬歎道:「若細細論起來,慧貴妃可比小主可憐多了。」

「可憐?」如懿歎了一聲,死死掐著自己的手指,「活在算計之中,刀鋒之上。後宮之中,何人不可憐?」

江與彬的臉色並不大好看,道:「慧貴妃一直身有舊疾,時時離不開太醫。一則是因為和小主一樣,手上戴著這個東西。另一則,慧貴妃求子心切,曾經召集太醫院所有太醫為她診脈。微臣就是那一次為貴妃搭過一次脈,貴妃的脈象是氣虛血瘀之症,而且非常嚴重。」

「嚴重?」如懿疑道,「不是一直有最好的太醫為她調治麼?怎麼反而不見起色?」

江與彬道:「小主這樣想便是了。為什麼貴妃一入冬就那麼怕冷,夏天又易出虛汗,面色淡白,身倦乏力,氣少懶言,煩躁易怒,胸肋疼痛如刺,月事也紊亂不調,每每月事至,則絞痛不已。皆因淤血不去,新血難安,血不歸經而發。長此以往,如何會有胎氣凝聚?」

如懿微微一滯:「你是太醫,才診了一次脈就發覺了,齊魯為太醫院判,素日為貴妃調理,他會不知?」

江與彬的面上閃過一絲意味深長之色:「小主所言,才是最值得斟酌之處。病症顯而易見,積累多年,卻越治越病,當中的緣故……」

如懿矍然變色:「齊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江與彬滿面恭謹,平靜道:「娘娘所言甚是。但是那一回會診,太醫院所有太醫卻都長了同一條舌頭,慧貴妃的病是胎裡帶來的,如今雖然見好,但根子還在,一時未能清除。而那日所有太醫一起開的那張藥方,更是一張要緊的藥方,但凡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面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就像在寒冰上面潑熱水想化了那冰,外面看著冰是化了些,但耐不住慧貴妃的體質便是個大冰窟,再多的水撲上去,一會兒就冷住了,反而凍得更厲害,等到哪一天受不住了,便凍得元氣大傷,那便無疑是飲鴆止渴了。」

如懿心頭狠狠一抽,一陣爽利的快感過去,亦是淒涼。其實比之皇后,這些年來她與貴妃高晞月的明爭狠鬥才最是厲害的。一路從潛邸過來,爭著榮寵,爭著位分,此消彼長,你進我退。雖然此時此刻,她身在冷宮朝不保夕,可是在外備受恩寵的高晞月,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那恨意慢慢地積在胸腔裡,積得久了,便成了一把利器,鈍鈍的,帶著鐵銹,一下一下割著。從前,是她無用;可是往後,斷斷不能再無用下去了!

待得皇帝迴鑾時,海蘭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因著初初回宮忙碌,皇帝之前又連著折損過兩個孩子,對海蘭的胎便萬分看重,身邊足足添了一倍的人伺候,動輒便是一群人跟著。之後又正逢著皇帝的萬壽節並中秋、重陽三節,節下熱鬧,海蘭也不宜多出宮,越發見不得如懿一次了。

這一日正逢著是重陽,皇帝自登基後便待太后十分親厚,孝養有加,又兼太后掌著後宮之事,所以這一年的重陽節過得格外熱鬧。按著宮中的規矩,九月重陽的正日,皇帝親自陪著太后到萬歲山登高,以暢秋志。這一日,皇宮上下要一起吃花糕慶祝。那花糕是各宮嬪妃親自做了進獻太后的,自然各出奇招,大致有糙花糕和細花糕兩種。糙花糕的皮上粘了一層香菜葉,中間夾上青果、山楂、小棗、核桃仁之類的糙乾果;細花糕層數頗多,每層中間夾著較細的蜜餞乾果,諸如蘋果脯、桃脯、杏脯、烏棗之類,都做成金錢大小,十分精緻。到了夜間,太后興致頗濃,便按著皇帝外賞百官花糕宴的規矩,也在重華宮宴請帝后嬪妃,皇帝生性愛熱鬧,自然更加湊趣。夜宴以重陽花糕做成九層寶塔狀,上綴兩小羊以合重陽(羊)之意,與諸人插茱萸,飲菊花酒,歡欣暢飲。

酒過三巡,歌舞之樂也沉沉緩下去,靜夜的涼風一重重拂上身來,多了幾分蘊靜生涼,搖曳得滿地黃花燦爛,亦生了幾分消瘦憔悴之意。皇帝添了幾分沉醉的酒意,望著墨玉般的黑沉天際,一輪昏黃的彎月寂寞地別在黑色幕布上,連星子亦光彩黯然。皇帝唇角帶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實在是無趣得緊了。」

皇后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記得是皇上最喜歡的。常說妙齡女子素顏紅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令人賞心悅目。」

皇帝輕輕一嗤,喝盡盞中的酒,道:「宮中宴飲常用梨花白,今日飲菊花黃,才有新意。這歌舞朕雖然喜歡,可是看多了也生膩煩。皇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麼?」

皇后臉上微微一黯,很快還是笑道:「皇上總喜歡別出心裁。」

太后撫了撫鬢邊的祖母綠赤金鳳縷珠步搖,搖頭道:「別出心裁也罷了,若能新顏常在,侍奉君王之側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道:「皇帝,哀家去歲賜予你的新人陸氏伺候了你才一年,一直還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

皇帝微微一笑,只是不置可否:「皇額娘垂愛,兒子心領了。」

皇太后微微垂下眼瞼,很快朗然笑道:「皇額娘本想你身邊有個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陸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分上慢慢熬著吧。身為嬪妃,不能討皇帝歡心,那就是多餘!」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可是落在在場的嬪妃耳朵裡,卻是俱然一凜,不覺收斂了神色。太后笑得和顏悅色:「如今是秋日裡了,再舞春日桃花盛開時節的《桃夭》,未免不合時宜。皇帝,咱們便換一支歌舞吧。」

皇帝奉起一杯酒:「但憑皇額娘做主。」

太后澹然一笑,撫掌兩下,卻聽絲竹聲裊裊響起,幽然一縷如細細一脈清泉蜿蜒,如泣如訴,慢慢沁入心腑。卻見滿地各色菊花叢中,悠然揚起一女子纖細翩然的身影,踏著絲竹輕緩而來。那女子玉色紵羅縵衫,淡淡雲黃色長裙飄逸如輕雲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繡著朵朵秋菊,也不過寥寥清姿,並不用繁複的繡線堆簇,她堆起的高高雲髻上只簪了銀色絞絲菊流蘇,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光將花影落在了她身上,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灼爍生輝,轉袖回眸間涼風暗起,身姿空靈。她的嗓音柔緩,佇立在這靜好的月色之中,側身依依念道:「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那是一闋李清照的《醉花陰》,待她念到最後一個「瘦」字時,餘音裊裊飛揚而去,幾乎是飛到了遙遠的碧海青天,被流雲遏住,幽絕纏綿處,不必知音如李清照,也早濕了半幅青衫,為之慼然。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裊裊的籐蔓輕纏,一直落在了散開的裙裾之間,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瑩的花朵,盈然招展,風姿眷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