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端慧(二)

純嬪在她面前坐下,倒了盞茶急急喝下,按著心口道:「你還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麼死的?他是在半夜時分呼吸滯住,活活悶死的。而他悶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發現了一些蘆花和棉絮。」

海蘭搖了搖頭,憐憫地歎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熱本來就容易緩不過氣,這個季節又易起蘆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園那兒,哪陣風吹來了水塘邊的蘆葦花絮也不知道。還有那些棉絮,進進出出的宮人太醫那麼多,入了冬誰的衣裳上沒棉絮取暖。這些伺候的宮人們那麼不小心,真該全打發了出宮去。」

純嬪撫著心口,慢慢沉靜下來,盯著海蘭道:「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離二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蘆花和棉絮出自哪裡。」

海蘭嗤地一笑,盈盈道:「當然是娘娘親手偷天換日的那床福壽枕被啊。」

純嬪一怔,重重擱下手裡的茶碗,氣吼吼道:「你現在便撇得一乾二淨了,那床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針腳就可以分辨出來,你還敢抵賴!」

海蘭輕輕按了按腮邊的脂粉,柔聲細語道:「娘娘別著急啊,這會子您是替皇后娘娘來向嬪妾興師問罪的麼?針腳會說話麼?會認人麼?到底除了上回和娘娘一起去阿哥所之外,嬪妾沒有再踏足過半步啊。」

純嬪又氣又急又害怕,手指顫顫指著她道:「你……」

海蘭溫柔地伸出手,握住她發冷的手指輕柔折回掌心,笑道:「嬪妾和娘娘說笑罷了。當務之急娘娘還沒想清楚是什麼嗎?」

純嬪一愣:「什麼?」

海蘭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語氣穩妥道:「娘娘的當務之急是告訴皇上,阿哥所的嬤嬤和宮人們照顧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請求將三阿哥留在自己身邊撫養。娘娘可要知道,要是有人先回過神來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您可是防不勝防了。」

純嬪會意,立刻道:「對對對!本宮還要告訴皇上和皇后,要嚴懲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讓皇上不要留意到本宮。」

海蘭篤定地笑道:「皇上當然不會留意到娘娘了。今日午時焚燒二阿哥的遺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蓋著的,也是皇后娘娘親手縫製的心意,到時候隨烈火化去,不是什麼都清清靜靜了。而娘娘有三阿哥在身邊親自撫養,三阿哥來日出人頭地,一定會感激娘娘今日為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

純嬪大為安慰,鬆弛一笑,馬上遲疑而警覺地看著她:「那你……」

海蘭恭恭敬敬道:「嬪妾的雙手自然不比娘娘的乾淨。所以娘娘實在不必擔心嬪妾會說出去什麼,因為嬪妾告訴過娘娘,以後疼愛三阿哥的人,算上嬪妾一個。嬪妾也很希望能沾三阿哥的光,來日能安安穩穩,享享清福呢。」

純嬪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宮必不負妹妹就是了。」

夜來時分,烏雲蔽住明月清輝,連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見。因著端慧太子崩逝,宮中一律懸掛白色宮燈,連數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淒風苦雨般的啼哭,連平日的金碧輝煌亦成了銹氣沉沉的鈍色。皇后早已哭昏了好幾次,萬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太后一力主持,事無鉅細親自過問,無一不周到,無一不體面。如此一來,倒是讓皇太后在後宮中的威望更高了許多。

這一夜嬪妃們輪流在殿中守喪,因著一切混亂,三阿哥也不獨自留在阿哥所了,挪到了純嬪身邊和大阿哥做伴。三公主也暫時跟著慧貴妃起居在一處。嘉嬪懷著身孕不宜在此守喪,行了禮之後便也回宮歇息了。

海蘭守在冷宮的角門外,凌雲徹早已借口找趙九宵喝酒,哄了他躲了開去,由著海蘭和如懿好好說話。海蘭找了個背風的角落,慢慢地燒著冥紙,道:「姐姐,你聽到宮裡的哭聲了麼?好不好聽?我可是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

如懿在裡頭慢慢化著元寶,火光照亮了她微微浮腫的臉龐,映得滿臉紅彤彤的:「你辦得這樣利落,哭聲當然好聽了。」

海蘭嗤嗤地笑著:「好孩子啊,別怪姨娘們心狠,誰讓你的額娘這麼欺負人呢?有這樣的額娘,想保你長命百歲,閻王爺也不肯啊。來,永璉,好孩子,去底下找你那兩個未曾謀面的弟弟吧。他們等你呀,等得太久太久了,都寂寞得很哪。」她燒著手裡的幾個紙制人偶:「來,姨娘再給你燒幾個伴兒,讓你在地底下別太孤單了。」

如懿蒼白的面孔被火光照亮,道:「那套枕被燒了吧?沒有人察覺麼?」

「沒有。就算真有人發覺,姐姐在冷宮裡,我一步也沒踏進過阿哥所,誰也疑心不到咱們。也算純嬪爭氣,我當時便想好了,這件事做得好,是成全了純嬪和三阿哥的前程;做得敗了,是純嬪這個做額娘的不爭氣,咱們也沒法子了。」

如懿輕輕一笑:「但凡額娘為了兒子,沒有不盡心盡力的。」

海蘭將一大把冥紙撒進火堆裡,暗紅色的火舌一舔一舔,貪婪地吞噬著,她慵懶地笑道:「幸好姐姐提點我,告訴我杭綢的空隙比一般的緞子大,也告訴我蘆花混在絲綿裡會慢慢飛出,永璉的病是最受不了這個的。」

如懿隔著門扇輕輕一笑:「你若不告訴我永璉的病情,我哪裡能想到這個。」她將最後一把金銀元寶撒落,看著紙灰如黑色的蝶肆意飛揚,自嘲地笑笑:「我是身在冷宮裡的人了,坐井觀天只能等死罷了。但是海蘭,我絕不會讓你成為第二個我的。」

海蘭靜了靜神,眼底閃過一絲堅毅決絕之色:「姐姐,只要我想到法子,我一定會讓你出來的。我絕不會讓你一生一世都陷落在這裡,永無出頭之日。」

「我這輩子,都不敢做這樣的夢了。海蘭,我只希望你過得好些。」如懿恍惚地笑笑,輕輕叩動門扇,湊近了,「來,讓我告訴你,皇上喜歡些什麼,不喜歡些什麼。」

海蘭微微出神,有些黯然:「姐姐告訴我這些,是想用另一種方式陪在皇上身邊,讓皇上過得舒心愉悅麼?」

如懿惘然地搖了搖頭:「不。他已經不信我了……他……」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是凌雲徹急著跑過來道:「小主不宜久留,似乎有宮眷從漱芳齋那兒過來呢。」

海蘭忙不迭起身:「姐姐,那我下回再來看你。你的風濕……我會記在心上的。只是太醫院的太醫,沒一個敢來冷宮,妹妹也是無奈。」

如懿點頭道:「你能常常送些御寒的衣物和治風濕的藥物來,就很難得了。」

惢心本默默守在一旁,聽到此節,不由得黯然歎了口氣:「海貴人。內務府有個職位很低微的小太醫,叫江與彬。別人若不肯來,你問一問……問一問他肯不肯?」

海蘭喜道:「這人可靠麼?」

惢心遲疑著道:「他若肯來便是可靠,否則奴婢也不能說什麼了。」

海蘭匆匆離去,如懿隔著門向凌雲徹道:「把海貴人燒的紙錢清一清,別露了痕跡。」

海蘭跑出了甬道,聽見外頭漸漸有人聲靠近,慌不迭吹熄了手中的燈籠,繞到隱蔽之處。卻聽幾個小宮女四處張望著,低聲呼道:「三公主,三公主,你在哪裡呀?」

一個女聲怒氣沖沖道:「本宮叫你們好好看著三公主,結果你們那麼多人,偏偏連個小女孩都看不住,簡直都是廢物。」

一個宮女道:「慧貴妃娘娘息怒。方才三公主說守喪守得累了,想跑來御花園玩玩,結果一個轉身,便不見了人影。奴才們該死。」

慧貴妃高昂的語調裡含著壓抑的怒氣:「皇后娘娘將三公主托付給本宮是信任本宮,若是出了什麼差池,皇后娘娘已經失去了端慧太子,哪裡還受得住?還不快去尋了公主回來!」

海蘭趁著人往東邊去了,忙迅疾地轉過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宮人們正四下尋覓,忽然一個高興起來,像得了鳳凰似的:「公主,你怎麼在這兒呢?」

三公主穿著替太子守喪的銀色袍服,外頭罩著碧青繡銀絲牡丹小坎肩,手裡正把玩著一片東西出神。慧貴妃循聲而來,忙歡喜道:「公主,你怎麼待在那兒,快到慧娘娘這兒來。」

三公主低頭片刻,將手中的東西遞到慧貴妃手中:「慧娘娘,您快瞧瞧,這是什麼好玩意兒。」

慧貴妃接過,藉著羊角燈籠的光火一看,卻是一個燒了一半的紙制人偶,畫著五顏六色的花樣,想是沒燒完就吹了過來,難怪三公主瞧個不住。慧貴妃心下一陣疑惑,知道這東西是燒給地底下的人用的,便問身邊的雙喜道:「雙喜,宮裡是不是安排了人在這兒燒冥紙冥器?」

雙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哇。這裡都快到冷宮了,誰會安排人在這兒燒啊。忌諱哪!」

慧貴妃想了想,取過絹子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半個人偶,哄著三公主笑道:「來,公主,慧娘娘那兒有新鮮的皮影戲玩意兒,比這個好玩多了,快跟慧娘娘回去吧。」

三公主畢竟小孩子心性,聽了高興便跟著去了。

慧貴妃將袖中的絹子摸了又摸,心下有了計較,只盼著皇后身體好些,再一一商量。只不過皇后痛失愛子,這一病,卻纏綿了許久。